岁月静好

诸位,乐乐被我承包了。

天知河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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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河

伪武侠PARO,双花,方王,王乐,双鬼,周江,韩张,林方,喻黄喻,伞修伞。
不写BE(坚决地)
私设,OOC,无逻辑,避雷注意。
年龄和时间线排得特别乱,所有出现原著情节都是信手拈来,认真你输。
作者是蛇精病,本质大眼苏,求不要一般见识。

1

斜阳微草。
高英杰屈一膝斜坐在枝头,长长柏枝登天连理,藏青衣衫的少年静得像鸟。林子里空空荡荡,暮色托着树下那座精巧肩舆,四面放着青纱夹地的幔子,无端有点像棺材。
高英杰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把胡思乱想统统扇到九霄云外。
就在这时山下有了动静,他这里是半山腰,山太陡,放眼望下去尽是苍翠树梢,草海一样,这会儿海里乘风破浪一道线卷上来,少年看了一眼就变了颜色,伸手到怀里握住什么。
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半座山看似静如死水,早调兵遣将地布满中草堂属下,对方从山脚杀到山腰,竟似没遇阻碍,一步不停,只是杀声愈来愈近,细听全是自家人动静。呼喝着拦啊挡的,显然没用——假使这林子和中草堂布下的重重兵阵是海,闹海的显然是龙,对付杂鱼,还不是一甩尾的事儿。
高英杰咬咬牙刚想跳下去帮忙,林子外清凌凌一声笑,“行啊这阵势。”
他就这么闯进来了,高英杰想,这真要命。如果换成自己呢?闯过这么一片阵势要多久?
他来不及想,一张衣袖自树梢上飞掠下来,落地时已经翩翩地行了个礼,姿势还是雅的,声音有点怯,“前辈好。”
对方盯着肩舆,没看他,仿佛只好玩似的顺口一问,“咦,你是谁啊?”
“微草,高英杰。”
他给他吓了一跳,“小王那宝贝儿子?”目光移回来,“那你们家这回谁坐镇?小王?”
没等高英杰回答他就跳了起来,“这群王八蛋!”
纱幔一掀,里面的人叹了口气,声音漫漫的,“前辈。”

张佳乐一点都不想见王杰希。
他一路打上来,也觉出中草堂此番主持阵势的必是个高手,调遣有度,繁而不乱,当然还是困不住他,可也比平日多了些趣味。这是他加入霸气雄图后首战,自然不肯被韩文清张新杰林敬言一众看扁,加之也惯了横冲直撞,故此带了一队人就摸上来,这下回头一看居然鬼影不见,想来不是被截就是被灭了。当然以他的本事,独个在阵里杀个七进七出也不是问题,可微草掌门带着少掌门亲自坐镇中军,这就太让人没安全感了。
王杰希已经迈出肩舆,月白外袍里透出天青色底,微微向他一点头,“前辈。”
张佳乐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笑起来。
他笑或不笑,都当得起绮年玉貌这四个字,人长得俏,刀头舔血也只是添了他唇上落花般的红,染不到漆黑幽亮一双眸子里,站在这杀气重重的阵法之中,倒像一朵木槿花打着旋儿入了流水。
他忽然也打了个招呼,“嘿嘿,小王。”然后抬手就是一箭射了过来。
高英杰吓了一跳,本能手腕振起,长鞭抖手而出,丈许内鞭影一片,水泼不进,王杰希却微微皱了下眉,“英杰。”
高英杰又吓了一跳,收住势子,才发觉张佳乐早就退得远远的,正笑着冲他挥了挥手,作势腾身欲起,想溜的意头再明显不过。那一箭是虚招,他才不管中了没有——有王杰希在,想中也没那么容易。
少年耳边有淡蓝光影掠过,他看见张佳乐脸色真正一变,转身就跑。
他早知百花谷主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却从没亲眼见过,更不知道和自己师父比起来谁更胜一筹。直到今日这暮色如潮里,他看着那两条人影搅在一处,竟听不见兵器相击,两个人似乎都只立意空手拆对方的招,下手是狠的,再狠不过,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愤,指掌牵风,要多快有多快,轻身功夫又都是一流,是个要自地上打到天上的架势。高英杰仰着头看得瞠目结舌,这样一刻工夫里他数不清王杰希和张佳乐过了多少招,只看见月白外袍和踯躅红的衣衫卷在一处,是一阵冰火不容的旋风。
啪一声对掌的脆响之后那两个人终于分开,各自倒飞出去,两败俱伤的身法称不上美妙,也都很快稳住势头。
高英杰冲身而起,长鞭护住自身,向着飘飘摇摇坠出去的张佳乐直冲上去。那盛名已久的青年看似还在王杰希一击的冲力里退让,见他扑来也不躲闪,忽然睁大了眼睛对他笑了笑。
王杰希的声音在同一刹那响起,“英杰回来!”
张佳乐的姿势在那一瞬间变了,此时他是空中卷尾狺狺的狐,身法轻如花絮乘风,一掌拍出来,人也顺势跟着荡回来,掌风绵软温暖,狐的九尾轻盈旋上,里面藏了尖牙利爪雪白。
少年还未知所以,已经被那股踯躅红的风席卷过去。
王杰希猛然止步,叹了口气,爱徒被对方扣在怀里,张佳乐手掌虚虚地悬在高英杰后颈,冲着他笑,“吓死我了,小王。”
王杰希面无表情,“五派切磋,点到即止,谢前辈指教。”
山下有欢声呼啸,听上去是兴欣的人,张佳乐撇嘴,“听这动静,彩头被老叶得了。”
小王,你白埋伏了。
王杰希耐着性子,“前辈不去帮霸气雄图夺魁,单挑微草又做什么。”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他当然不会说是因为不想在山下呆着,因为不想看见百花谷的人,更不想看见于锋和邹远。
所以摸上山来,若是能把微草的阵法揍个稀烂,也算帮霸图消一拨阻碍。
鬼知道微草掌门大驾亲临,看见肩舆时他可半点没想到是王杰希,王杰希不是这么摆架子的脾气。
现在他醒过味来,那分明就是掩人耳目。
“你不是很忙吗,小王?治病救人,医者父母心,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是你儿子——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不还你儿子了。”
王杰希停步,很有点无奈,“前辈。”他强调了一遍,“点到为止。”
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不行啊,小王,我可怕你了。”张佳乐低头瞅瞅高英杰,见他不甚害怕,十分满意地叹了口气,“你退,百五十步,我还你小高。”
以他的轻功底子,这个距离,年轻的微草掌门确实追不上了。
可这又有什么意思,王杰希默然想着,跑了这一时跑不了一世,但张佳乐素来都擅长抱着各种无谓的坚持,像被下了蛊,这种事倘若是别人做了,王杰希必要置以一点不屑,但张佳乐是个例外,再无聊再多余再微不足道的举动被他做出来,似乎都自有深意。像这一次霸图,微草,蓝雨,兴欣,百花五派切磋,别人都为了练习阵法指点新晋调教属下,就他单枪匹马闯过中草堂合围——又没什么用,表演欲过剩。
他不作声,张佳乐却急了,“小王,琢磨啥鬼点子呐?”
他才大他一岁,就口口声声叫他小王,这点跟方士谦很像,也一口一个叫他小堂主,小掌门,从少年叫到青年,生生叫老了他。王杰希不知怎的就有了点带怒意的倦意,挥挥手,“你走吧。”音调简直是轻蔑的。
张佳乐立刻听懂了他,脸色唰地苍白,他本就长得白,又爱穿着种血洇洇的红,平日里衬得真是冰肌雪骨,但没了血色就又是一回事,他咬着牙,几乎只有高英杰才听得到。
“就算拿着你徒弟,要你放过我,你也不肯吧。”
王杰希益发觉得疲倦,他几乎懒得说话。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他向来是最清爽利落不过,招惹上这回事,自己也很难说有没有觉得烦,但后悔没有呢——这个他没有想过。活着就是这样,很多事不是你想做或不想做就能或不能做,更不会开始得爽快也结束得遂心遂意的干脆。如人身上的病,总不可能一板一眼按着医书上去生,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终于只是说,“不是我说了算的。”声音有点无力,却似乎又有点欣喜,张佳乐无疑是在无理取闹,但是,当然了,他从来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他就像那种爱耍小聪明的狡黠婴儿,乌溜溜一双眼看穿了人情本质,专在肯心疼自己的人面前大哭大吵,挟以自重。
是的,特别欠揍。王杰希在心里对自己强调了一次。
挟以自重,骄之亲友……或者娇之亲友。
他沉默地退了出去。

高英杰自然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虽然明白自己成了威胁师父的筹码,但张佳乐一直分心在掐他的脸,揉揉捏捏的倒像得了只小宠爱不释手,一边拉着他往山下走一边闲聊,“叶不修那儿有个小孩儿,听说是你们家出来的,你认得不?”
“一帆……”
“原来你认得,我还道你这身份,还不要被小王管傻了,那小孩不错,小王怎的不要他了?”
高英杰咬了半天嘴唇,“……师父没有,是一帆自己……”
张佳乐露出了然神色,也不问了,默默拉着他走,过一刻自言自语,“倒像唐昊那小子。”
“啊?”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到底不是坏事。”他拍拍高英杰,“回去吧,小高,赖你远送。你师父这会子不定怎么骂我呢。”
高英杰不知如何接口,“前辈……”
“后会有期。这个送你玩。”一抬手他抛过来什么,高英杰下意识接住,手心里是颗珠子,晶莹剔透色作朱砂,自内向外透着血色不匀,异香扑鼻。高英杰打小在中草堂长大,奇珍异药见了无数,也没识出这是什么,更不好问,正愣神,身边人柳絮似的倚风而起,悄无声息地掠上林梢,飘然远去,远远还对他招了招手。
他倒不知道,张佳乐说的“后会有期”,来得实在比他想象太快了些。

2

这一梦比他预料的要长。
张佳乐仰面朝天盯着拔步床的帐顶,默默得出了这个结论。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过看床前一地如烟的暮色,这会儿已近黄昏,他却不觉得饿——想必也没睡多久。
他坐起来,熟门熟路拿起搭在床头的长衫往身上一裹,衣裳浆洗得干干净净,簇新的过一水洗成微旧,挨上皮肤时暖和柔顺如一只小心翼翼掌心,无声处透着体贴,他也不在意,就像根本不在意自己裸着身子在一张陌生床铺上醒来。一边系着带子,他下了床,小院里一派理所应然的花木葱茏,青翠雅致,院里院外一片清静。
也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能自那静里听出另一股理所应然——百密无疏算无遗策。
“微草,好。”他自言自语不知想对谁说,光着脚在屋里转了几圈,发觉桌上连把茶壶都无,有人显然算准了他的毛病,连口冷茶都不打算让他喝。
他气得原地转了两个圈,“小王!王杰希!王大眼!我他妈饿了!”
屋角专供窃听的铜管渗出一丝异样响动,尽头想必已经手忙脚乱。张佳乐嘿嘿笑了几声,无端有点开心,“王大眼,王大眼,我让你装。”他爬回床上,咕咕哝哝地满床找自己的东西,他的剑,他的弩和箭,他装暗器的革囊和手套,一切都好好地堆在枕边,知道他一醒来就看得到才安心。一只人人都惯带的荷包塞在枕下,上面绣着百蝶穿花,手工非常好,只是旧了,还扎染似的泛着一半绛色,就像那些蝴蝶挣扎着翅膀淹在血海里,有拼命的意味。
他瞪着眼看那只荷包看了很久,终于伸手过去捏了捏,手指尖有点抖。
门开了,少年端着杯盘吃食进来,脸色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很小,“前辈。”
张佳乐言简意赅,“小王疯了。”
高英杰一时跟不上他思路,“……啊?”
“微草少掌门端茶送饭?折死我了,妈的,他这是存心咒我们霸图今年又拿不到天下第一,用心何其毒也。”
唠唠叨叨地,他坐下来抄起筷子就吃,一点不管少年张口结舌,最后高英杰终于放弃了,规规矩矩地给他倒了杯暖茶,“前辈。”
“啊?”
“那个……”
“想问那小孩的事儿吗?叫什么来的?乔一帆?去哪里不好,怎么就跟了叶不修呢?兴欣满门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跟你说,他们家有几个妹子是美得很,可是年轻人嘛,眼光要放长远……”
“前辈。”
截然不同语气之下,前百花谷主差点噎到,咬着筷尖抬起头,“啥?”
王杰希不知几时进了门,逆光负手而立,一袭缥白长衫衬得身形隽秀如美玉屏风,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几乎看不出单侧眼罩。
“英杰只是想说你没穿鞋。”
张佳乐很泄气,啪地放下筷子,“我不吃了。”
高英杰转身就跑,王杰希不置可否,他动作很慢,无论是走过来,走到床边,还是捡起那双看似只合在屋里穿的柔软丝履,再走回到张佳乐身边弯身半跪下来,轻轻拾起他一只赤裸脚踝。
掌心温热,鞋底微凉。
“我踢你哦,小王。”
王杰希不为所动,像这举动再天经地义不过,他替张佳乐套好鞋子,径自坐到一边,“真不吃了?上次你还赞这厨子不错。”
张佳乐非常果断,“你记错了,小王,你老了,啧啧。”
“你觉得如何?”
被无视了,他也没什么反应,活动着胳膊腿儿,一不留神衣襟差点敞开,毛手毛脚又重新系好,他叹了口气,“我睡了多久?”
“四天。”
他吓了一跳,“四天?我辟谷了?!”否则怎么没饿到张牙舞爪?
王杰希别开脸不想理他,张佳乐四天前赶来微草时的模样,他确信连他自己都不想记起来。

高英杰远远站住,喘了口气,跑出院子时他差点连轻功都用上,浑忘了会不会被师父斥为失仪。再跟那间屋里呆下去,他觉得自己都要不正常了。
四天前他亲眼见着张佳乐一骑腾尘地杀上中草堂,来势汹汹,要不是单枪匹马,简直让人以为霸气雄图同微草翻了脸,这是要来灭门。微草掌门早就得到消息,于楼台上面无表情袖手迎风而立,放任那匹黑骢一鼓作气冲到楼下,张佳乐抬起汗湿的雪白脸孔对他恶狠狠一笑,“嘿,小王,王八蛋。”
然后他就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高英杰根本没看清自家师父如何掠下重楼到了张佳乐身边,轻轻将昏迷不醒的人接在怀里,四月天,张佳乐还裹着件绿沉的丝毡风氅,衬得眉目更黑皮子更白,活像只南国的异鸟,只差喙上一点血样的红。他嘴唇白得快跟脸颊一个色了。王杰希抱着他,只觉得这个人软洋洋毛茸茸的,十分不堪一击。虽然他完全不确定张佳乐这是不是装的。
他门户大开,如果这是装的,张佳乐一剑正好穿他个透心凉。他当然知道张佳乐左手里那柄短剑,虽然江湖上更出名的是他右手的弩,有妖弩之称的猎寻,年轻的百花谷主不仅使得一手好暗器,弓弩和轻功也是双绝。
但最为人所知的,大概还是繁花血景。即使他自己都不希望别人记得和想起。
想着这些时王杰希已经把他抱进了后院,高英杰熟门熟路陪着。房间是早就备好的,说一如既往有点奇怪,但也不是第一次了,张佳乐这么闯上门来,直奔王杰希,眼睛里一股仇恨与无奈的意头,是极渴的人对着清凉鸩酒才有的那种疯狂,一线生机之后就是永堕阿鼻地狱。
这一看就是有病。
通常王杰希会让爱徒留在身边,言传身教,对着床上这大好病例,但张佳乐例外。高英杰不想知道那是为什么,师父做事自有理由。虽然假若方士谦仍在,必然不准,天下之盟九州论剑,今年比武在即,微草一派掌门,不该在这个时候耗损功力替人医病,何况找上门来的还是霸图四主君之一,怎么想都是一出过分华丽的苦肉计。
张佳乐这一睡就睡了四天,期间王杰希也并非寸步不离,只不过一天两遍贴身服侍不曾假手他人,他睡得像个死人,也到底不是只蝉能吸风饮露。高英杰把牛乳调了蜂蜜再加药材,看着自己师父亲手用银匙一点点饮他,熟练得跟照料幼年发烧的自己没甚区别。
他不怀疑王杰希如果养只猫,也能照顾得如此细心。
这时王杰希回头问他,“他给你的那颗珠子呢?拿过来。”

被张佳乐放回去之后,高英杰就一五一十全数告诉了他,包括这没什么正经的前辈莫名其妙扔来的见面礼——这就更奇怪了,高英杰想。
毕竟他们已不是初见。
王杰希拈着那颗红珠看了半晌,没说什么,只叹口气叫他收好。少年睡前把玩过几回,看不出门道,只觉凉阴阴的攥在手里也很有趣。一夜他忘了放回匣子,夜半惊梦,却于月光下偶然瞥见那珠子里一点幽光浮动,凛冽如眼。
他当然不怕这个,反而觉出了一点趣味,托起来细细端详,又什么都看不见了。那夜是下弦月,月色冰针似的直透进来,他觉得珠子里似乎有些笔划。
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
略诡异。

这会儿王杰希叫他取来,他乖乖奉上,看着师父毫不犹豫从床头那一堆衣裳里摸出只刺绣荷包,把珠子塞进去,对徒弟摇头,“就当没这事。”
“……好。”
少年忍了半晌,忍到王杰希都替他忍无可忍,“想知道他怎么了?”
去年,同季同时,他一样闯到微草,也一样气息奄奄昏睡如死,醒来后又活蹦乱跳得叫人头痛。
那时他就见过你也逗你玩耍,今年五派比肩切磋,他却半点不记得你。
前年也是一样。
高英杰手脚冰凉,“张佳乐前辈这三年来……都是这样吗?”
他记忆新了多少旧了多少,哪些真正入于他眼存于他心?一年一年,他进了这岁月时光的盘丝螺旋阵,把自己活成个不知所以的人。
“师父,”他叫了王杰希一声,声音越扣越低,“前辈他这样……是您做的吗?”
王杰希缓缓抬眼,他睫毛不浓却极长,剔透玲珑地掩映了静水无波的眼神,春阳暖烈柔艳,梳开了表情里一丝冷意,侧颜显得有点纤细。
他抬手按住左眼上终久不摘的黑缎眼罩,淡淡答了声,“是。”

3

陈果一大清早出门,刚拐出巷子口就尖叫一声,差点扔了装碎银子的荷包。
就在她面前一丈开外,离地三尺多高,一团八仙桌面大小的浓雾飘飘荡荡悬在半空。
陈果发誓,拆了兴欣所有人的棉被,也絮不出这么大的一个棉团毛球。
雾团里虚虚地显出一只手的轮廓,拈着根奇长珊瑚白玉烟管,吧嗒吧嗒抽得很是开心,时不时多嘘一口白烟出来,外团的雾气就又浓了几分重了几分。
陈果看得傻了,磕磕巴巴自言自语,“这是鬼啊?”一想又觉不对,天都亮了,鬼还赶早出来?兴欣栈的老板娘岂是怕人的,一手已摸到腰间,赶早买饭,没带惯用火器,一把抽出匕首比着对方,倒也不敢轻率上前,“你什么东西?”
雾里的声音打了个嗝,“你看不出来吗?”
“我看你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说这话时,他手里烟管伸得长长的还在地上磕了两下,“我是鬼呀。”
来往三句话,陈果业已火冒三丈,手一翻匕首直掷出去,跺脚大喊,“小唐!包子!出来打鬼!”
大门一开,人没到战矛先到,流炎掣电似的一道猩红艳光直击而下。雾团里哦哟一声,嗖地着了地,就地一滚竟不见踪影。客栈里几个人已经冲出来,唐柔和包荣兴还在发愣,苏沐橙倒是笑了,“嗳哟,这是个刺客呀,莫凡,莫凡呢?刺客对忍者,他的买卖。”
陈果黑着脸觉得被人耍了,“莫凡上街去了。”
“这么早?”
“昨晚他看见你炒瓜子都磕光了,一早不声不响就出去了,我还叫他顺手捎点桂花糕核桃酥回来,今儿小乔有朋友要来。”
苏沐橙默了。陈果气哼哼地早饭也不买了,零钱丢给包荣兴,直奔后院,一把推开门,冲着叶修吼,“来了个怪物!”
叶修正关门闭户躲在房里,架着盏鲛油灯不错眼神地鼓捣他那柄千机伞,听陈果这么一喊也不作声,慢悠悠将一颗冰钿嵌进伞骨深处,拎起来抖了抖,满意地啧一声,这才冲陈果漫不经心一笑,“啥怪物?”
等陈果添油加醋学完一遍,叶修掏了掏耳朵,闲闲地答,“晌午咱炒点蒿子秆呗?有阵子没吃了。”
陈果恨不得抓起他就手按在旁边半旧藤屉子春凳上狠揍一顿,气得跺一跺脚,地动山摇地走了。
叶修这才吹灭了灯,打开门窗,头也不回地笑,“出来啊,等你点亮儿呢。”
他身后屏风上搭着件长衫,这会儿微风入帘,轻盈鼓动,衣衫就着那阵风忽然活了似的鼓胀起来,一动一动地下了地,教一股气撑着,摇摇摆摆坐在桌边,竟似个有胳膊有腿没手没脚更没头的怪人。
叶修作势往窗外寻,“哎呀小唐呢?再来打过。”
“喂喂喂。”装神弄鬼的终于出了声,长衫唰一声瘫在地上,屏风后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站得远远的,身形高矮胖瘦一概看不出来,只怀里揣着一支长长珊瑚烟管微明微灭,似指尖一点妖红萤火。
“有好烟吗,来一口。”
“堂堂叶修大神……”
“不给我叫小唐了。”
对方沉默半晌,把个板烟荷包摔了过来,颇豪爽地骂了一句西北话。叶修也不接话,只等他说,等了会儿对方终于开口,“王杰希。”
他只说这三个字,叶修也只答了个嗯,仿佛微草掌门的大名只是个招呼,约等于吃了没,手里不紧不慢给自己装了一袋烟。
又耗了会儿,对方终于耗不下去,“王杰希要替张佳乐解锁。”
叶修乐了,“他告诉你的?”
出他意料,对方给了个肯定回复,“对。”
“大眼这是玩啥呢?”
“情之所至……大神,不懂?”
“哥什么不懂。大眼这招是下策啊。还有你小子,这事儿你都卖给谁了?”
答话的声音很无辜,“大神要买断吗?”
叶修沉默片刻,“实话说,知不知道都没什么要紧的,这事儿,大眼其实说了不算。你家那谁肯不肯,才是值钱的,你觉得呢,李迅小朋友?”
李迅无语,这也太无赖了,“我千里迢迢跑来兴欣,您就给我听这个?”
“你不千里迢迢跑来,小高今儿也到了,你觉得他是谁派来的?”叶修一针见血,“别以为大眼家孩子平时不飞,你就比人家跑得快了。”
“不可能,微草的信鸽都给我射了!”
“是啊,好吃么?”叶修一个白眼翻过去,“霸图的鸽子,你又射了几只?”
李迅慢慢绷紧脸色,“大神。”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回复大眼的?”
“我能说什么,您也说了,那谁肯与不肯才是正理,我哪敢越俎代庖,真答应了,策爷不吃了我。就不知道王杰希会不会直接找上老大,轩哥那脾气,唉,完咯。”
叶修不置可否,“这烟不错啊。”
李迅暴跳,“我给你这么大一消息,你不还我一个?还赖我烟!”
“好,就还你一个。”叶修乐了。
“你知道为啥荣耀碑那么矜贵?”
最爱装神弄鬼的刺客顿时冷静下来,乖巧地接茬,“为什么?”
“呵呵。”
叶修在窗台上磕了磕烟灰。
“不告诉你。”

高英杰抵达兴欣时将将正午,乔一帆早眼巴巴蹲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看见两个少年手牵手说着小话进门,陈果立刻吆喝备饭,除了叶修点名要的肉炒蒿子秆,又琳琅加了不少好菜。虽然因了王杰希曾试图邀唐柔入微草,陈果一直对这年轻轻便封神的微草掌门心存芥蒂,却相当喜欢高英杰这小孩。白净面皮,玲珑眸子,讲话轻声细语,礼数周全又天真腼腆,谁见了不爱?
叶修一上桌就笑了,“哟,老板娘,这么丰盛,请女婿呐?”
一句话落,别人只是笑,心里有鬼的两个小孩脸都红透了。叶修逗了一句觉得够了,岔开话题,“这肥鸡大鸭子的,小高别笑话,这边一群粗人干粗活只知下力气,无肉不欢,不比你们微草精细。老板娘你撇什么嘴,你别不信,他们师伯……诶小高,你们管方士谦叫师伯还是师爷?”
高英杰讪讪地,“师伯。”
叶修从善如流,“他们师伯方士谦,当年可是江湖第一名医。”
高英杰倒也没法反驳,他师父王杰希幼年入微草,差不多是当年的少掌门方士谦一手带大的,年纪虽差了不多,无师徒之名而具师徒之分。方士谦有医神之誉,衣食住行,食之一字离药最近,他又是个聪明古怪爱玩不嫌麻烦的脾气,故此常拿微草门下开刀,天长日久归拢得微草满门上下个个口味刁钻,拎出来倒成了豪门中对吃最讲究不过的一支。
乔一帆在旁见高英杰快给挤兑懵了,大着胆子给他夹了一筷素菜,使个眼色示意闷声大发财。叶修分明看见,笑笑也不说了,招呼众人下筷子,个个都是食肉动物,顷刻风卷残云,盘空碗尽,叶修往后一靠,“小高啊,大眼叫你带什么话来?”
高英杰又有点傻,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吧?他想象里自己带来惊天秘密,叶大神纵不挑个十八层密室一灯如豆、百里旷野高天孤月的地方来听来问,起码也得进了屋关了门。眼前对着正把脚翘到桌上一边剔牙的魏琛,拎着块馒头蹭盘子底儿的包荣兴和状若无闻耳朵已经恨不得竖到房梁上的方锐——他也问得出来!
这会儿他太佩服自己师父料事如神,结巴着答,“师父说:听闻上、上回列屏山几派切磋,唐柔姑娘一矛挑翻了霸图的张、张佳乐前辈……”
唐柔秀眉一扬。高英杰面红耳赤简直不想再往下说,“师父问唐、唐姑娘,张前辈现在就在微草,愿、愿不愿意过来微草再挑一遍……”
陈果拍案而起,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唐柔噗嗤笑了出来,苏沐橙也微笑,魏琛只是摇头,方锐吧嗒着嘴嘿嘿直乐,看着叶修,包荣兴咽下那块馒头,直愣愣地盯着高英杰,“打架啊?我去成吗?”
高英杰没空理他们,只看叶修。
叶修缓慢地递出一个微笑,拍了两下肚子,脚一收轻快跳了起来,“小高跟我来,别人滚蛋。”
进了自己卧房他便笑了,“大眼鬼啊,这是撇清呢还是泡妞呢还是欲盖弥彰呢?我不跟你单独对谈,他就不教你说下面的了?”
高英杰老实点头,叶修无奈苦笑,“成,说吧,大眼要干嘛?”
“张佳乐前辈就在微草。”
叶修毫不吃惊,“我知道,然后呢?”
“师父叫我带一句话给前辈您:荣耀碑,当真值得我们舍生忘死?”
叶修并没回答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师父跟张佳乐在一块儿?”
高英杰一怔,乖乖点了头,“嗯。”
“有什么怪事没有?”
“我……”
“微草少掌门,大眼最器重的徒弟,不然他也不肯派你来了,各门各派多少秘密该掌门知道的早晚你都得知,没什么不好。他叫你来,是为了试我,也是试你。”叶修摇头晃脑,意识到自己一针见血得很得意。
高英杰愣了半晌,“前辈……”
他知道各大门派一年一度论剑,争的除了天下之盟第一人的王座,还有叶修十年前立下的那块碑,荣耀碑。那时他还叫叶秋,绰号不是散人君莫笑而是斗神一叶之秋,兵器不是千机伞而是战矛却邪。碑是简单的碑,甚至有点寒酸朴素寂寞土。碑文刻得也是歪歪扭扭鬼画符一样,不知哪位英雄手笔。有人说那碑文里藏了天下第一的秘密,否则叶秋如何能连夺三回王座,一手筑就嘉世一门王朝气象;也有人说这是纯扯犊子,否则王杰希两个天下第一在手,为何还没能把微草打造成第二个嘉世,蓝雨喻文州、霸图张新杰都是冰雪聪明世所罕见的人物,也各自都赢过一回论剑,守过一年的碑揣摩过一年碑中秘辛,为何各自的门派也只是昙花一度,没能再剑指王座……
少年脑子里纷纭一片,几乎没听清叶修那轻柔的一句。
“值不值得,谁说了算呢。”
他转着圈儿地去找烟管,一边嘟囔,“别客气了,小高,讲讲吧,大眼又搞出了什么稀罕事儿。”

4

七日前,夜。
白日里高英杰看着自家师父抱着张佳乐进了后院,一天便不曾出来,只偶尔隔窗递张纸笺,列明所需药材,叫他操办来,想必又是跟之前一样,替张佳乐医着这来路不明的病。
高英杰不敢去睡,兢兢业业守到三更,门一开,王杰希无声无息迈了出来,看见坐在门口的他,竟微微一怔,脱口而出,“怎么不去睡?”说完了才恍惚回神,眸色里掠过一丝懊恼,伸手拉起少年,“教你跟着费心了。”
满江湖谁不知微草掌门中草堂主最护犊子最惯徒弟,高英杰更是眼中瞳心尖肉。当下张佳乐一来,他竟忘了爱徒半天,这可是稀罕事。
“张佳乐前辈……”
“你猜他是什么症候?”
少年有点叫苦,脉不曾诊气色不曾观……他集中精神默想那几张药方,徐徐地道:“麦冬熟地,白芍当归,郁金菖蒲……茯苓远志各有加减,山茱萸佐使……”
他心里猜了八九不离十,奈何向来心怯,踌躇着不敢说,若说这是离魂症,也未免太微妙了一点。何况若是规矩病症,霸图张新杰自己便是名医,何苦将自家大将支到微草来问诊,看张佳乐那个架势,倒不像来求治,寻仇还差不多。
“想说就说,猜错了又不会怎样。”
高英杰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若是可以,不如我来照料张前辈,论剑在即,师父也好专心……备战。”
王杰希一怔便领会,少见地笑了下,伸手想抚他的头,犹豫了下又收住,“来。”
张佳乐住的小院名叫苏合,微草掌门御用的院落则名牵机。月上中天,辰近子时,他随手自袖子里擎出一张纸符,拈在指尖一挥便引燃,顷刻燃尽,随后负手立在原地,仰头赏起了月。
高英杰呆呆地瞧着师父不明所以,他心清眼亮,看得明明白白却仍是不明白。平常纸符都是黄纸朱砂,王杰希焚了的这张却殷红如血,有比红更红的一种笔墨在上面飘飘地勾着几笔什么,似文非文,似纹也非纹。
“诶,大神,你家小高长高了呀。”
猛地听着这一声,高英杰唰地擎出了袖中剑,王杰希对他做个安抚手势,头也没回,“大驾光临,有事相求。”
“你找来的,还光临个头啊。”
声音非常不乐意,高英杰悄悄扭头去看,吓了一跳,一个人正躺在自家师父住处房顶上,逆着月光吞云吐雾,一点烟嘴的明火忽闪成了一只猩红的眼。
王杰希不动声色,“英杰,见过李迅前辈。”
高英杰一边下意识行下礼去,脑袋里轰轰的,李迅……大逢山虚空鬼域门下第一重臣,号称鬼灯萤火。都说虚空鬼众个个半人半鬼,身如蜉蝣离幻易灭,鬼阵剑斩的异术却可令人饱历世间千劫。
当然了,没有哪个小孩子对这种传说不动心,当真见鬼的时候没有谁能放下见鬼的好奇心。
李迅呼呼呼地笑了起来,没有给他满足这个好奇心的机会,仍然蜷缩在房顶上,看上去像个吃撑了的螭吻。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啊,杰希大神。”
鬼血红符,就算是你也只有一张,他嘀嘀咕咕,随便招老子过来,很累的,幻影分身很累的。
王杰希打断他,“我要替张佳乐前辈解锁。”
“鉴于你不是张新杰,所以容我问一句——你逗我?”
“不。”
李迅一秒钟拍板,“你白叫我了,这我可做不了主,烧一百张符我也做不了主。”
“当年同我立约的是你。”
李迅差点喊起来,“那我也做不了主啊!”
“那便请通报一声,微草王杰希,求见虚空鬼主。”
“我靠!”李迅惨叫,“大神,不带告状的啊!”
若不是情势诡异,高英杰差点笑出声。李迅把自己团成个球,房顶上滚来滚去,瓦片却半点声儿都无。王杰希冷眼看他自得其乐轻如落羽地滚了半天,停下来,“大神,你找不着人的,轩哥论剑前都不管事,大家有缘,不如场上见吧。”
王杰希一口否定,“不行,论剑之前,此事需有个决断。”
“大爷,你要逼死我啊!”
王杰希笑了笑,“你不已经是鬼了吗?”
李迅语塞,气哼哼坐起来,“我真做不了主,我得跟老大请示下。”
“那便请转达吴羽策,子未落,事尚可决。”
李迅吓呆了,“策爷不管这个!”
王杰希背过身,一脸丧失兴趣,“不送。”
李迅咕咚一声倒下,絮絮叨叨,“养出这么个大神,方士谦方大爷真作孽。”他忽然冲高英杰挥了挥手,“小高,我看好你,记得有事照顾我生意啊!”
如烟成雾,如霜入水,人影倏然而散。牵机小院照旧满天明月一地清光,王杰希转身,“英杰,回去睡吧。”
他又想了想,“过几天,你去一趟兴欣。”
眼看着徒弟脸上都放了光,他也不点破,径自回房,也不挑灯,和衣向床上一倒,随手摘了眼罩,掌心熨着左眼半晌,才慢慢移开。
什么都没有。
他长吁了口气。

高英杰早就听说蓝雨黄少天是个话痨,他挺想知道那位据说剑比嘴还快的剑圣跟眼前的张佳乐比起来,究竟谁更能说。这位大爷整整睡了四天,一醒过来就很抽风,牙尖嘴利南音唧哝,像只停不了嘴的八色鸫止不住地吹着哨儿,还专跟王杰希作对,高英杰送熬好的药过去时他正盘腿坐在床上指着王杰希的鼻子,“杀人放火,你算什么医者!”看见高英杰进来,立刻告状,“你师父是个坏人。”
高英杰差点砸了碗。
王杰希面不改色,对着药碗抬了抬下颏,“你是个病人。”
“……都是一样的坏东西,事不关己,大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特别可恶。”他一边揪着脸喝药一边唧咕,分明苦得皱眉,他喝得却很慢,过口的梅干杏干就在旁边青瓷罐子里,他并没去动。
“谁?”
“你们都是一样的……”他好不容易喝完了药,扔下碗仍然絮叨,“方士谦,叶修,王杰希……”
“没谁会对给自己看病的人说这种话。”
“是啊。”他仰起头笑,“所以呢?”
高英杰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不会好了。张佳乐却不放过他,傍晚时他趿着鞋子溜达出来,一出院门就有人通报高英杰赶来,张佳乐笑呵呵地,“小高啊……”
高英杰一看他笑就头皮发炸,他还记得张佳乐狠狠的那个笑,在他从马背上一头扎向地上之前,不管不顾,自暴自弃,像对余生都认了输。高英杰简直不能懂,他这样的人,年少成名,从前一派宗主,现在豪门倚仗,几度论剑虽未夺魁,也是少有的犀利,和自己师父年纪相仿,正是花开在枝千金不换的好韶光,可犯得着这样唇齿带笑却眉目苍凉?
“小高啊,你师父住哪儿啊?”
高英杰很茫然,不过不敢不从,归齐王杰希也吩咐过对他不加约束,万事由得他。
他领着张佳乐去了牵机院,眼睁睁看他进门便上蹿下跳,左翻右看,全无大神风范,闹了半晌打个呵欠,踢了鞋子爬上床,拉过被子通身一裹便不理人了。高英杰琢磨良久,只好乖乖替他放了帐子,再蹲在门口一脸忧伤等师父回来裁度,期间拦住了跃跃欲试想把这尊大神拖起来比划的刘小别,哄走了试图招呼女弟子们围观偷窥这位据说面目秀美的前百花谷主的柳非,只留下了单纯好奇病况的袁柏清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发呆。
“张佳乐在师父手底下输过两次。”
“……嗯。”
“他这是来干嘛,讹上师父了?霸图自己有张新杰啊。我知道了,这是他们使诈,骗师父耗损功力替他医病,回头论剑的时候好欺负我们一回。”
高英杰有点头痛,“袁师兄,如果张前辈没病,我觉得师父看得出来;若他真的抱病,霸图也便切实折了一人,算不上诈。”
“可师父满可以不管啊。”
“医者父母心……”他突然又想起张佳乐那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是你儿子,愣了半天,终于笑了。

王杰希挂好外袍,迈步进了里间,床上乱糟糟一团,把自己缠在被子里的人俨然不在乎这些,睡得昏天黑地慨而慷。王杰希探手想替他解开,没拨几下他倒醒了,一把握住他,翻了个身,大眼睛水汪汪毛茸茸的,“哟,大神,回来啦?”
“回苏合院去睡。”
“不去,借半张床。”
“借不起。”
“不贵,还个天下第一就成。”
“张佳乐。”他连名带姓叫他,“别闹。”
“没闹,”他在他的床上四仰八叉摊平了自己,大大打个呵欠,“这一觉睡得不错,满床都是你的味儿,安心啊。”
王杰希嗤之以鼻,“我令你安心?”
“是啊,”他缓慢地磨着牙,“因为我怕你啊。”
我怕你啊,小王,所以自投罗网得这么漫不经心,为什么来找你医病?因为张新杰告诉我该来,我就来了,没半点忌讳,没半点防备,防你做什么呢?我败给过你两次,当着全天下,让你从我手里夺走天下第一,时至今日江湖中没人不知道,张佳乐最不忿的人除了叶修,就是王杰希,恨,偏偏打不过。
“都这份上了,我还怕你算计我么?”
他喃喃地叨念着,翻身扯住王杰希,“来啊,睡一觉呗,我好久没睡这么爽了。”
王杰希沉默良久,回身取出了针盒,燃上灯,张佳乐半张着嘴看他忙活,有点吃惊,“……你干嘛?”
他熟练地捻起银针,背灯回身露一个模糊如水墨旧影的笑。
“让你安安心。”
张佳乐傻了。

5

银针捻到第三根,床上的人就已经软了。王杰希知道自己下手轻重,他的针法是方士谦教的,手把手,故此多了几许缠绵,偏偏这缠绵却是入骨的,简直像一味无解的毒。
他不费多大力气就说服张佳乐让他下针,尽管对方的表情仿佛要吓死了,惟妙惟肖,和每一次一样。
和每一次一样,心神硬生生受制,日子一久必然气血郁结,经络难通,他说他睡不好,倒不是骗人的,四天来他看似一觉大梦昏昏欲死,眼睑下眼球转得风车一样,分明焦躁难安。心病还需心药医,张新杰给他飞鸽传书时意味深长地加了这么一句,这心药,王前辈肯给么?
王杰希觉得这年轻人特别可恶,连带着觉得老韩有点可爱,能收得住这种没事戳人心窝子的货,心真大啊。
他手下不停,又一根芒针轻轻送入,张佳乐伏在枕上,看不见他表情,漆黑发尾窸窸窣窣揉来揉去没个安分,王杰希低头问他,“痛?”
简直白问,他仿佛听见方士谦似笑非笑的口气,“没话找话,出息。”
果然张佳乐摇摇头,含糊说了句什么。王杰希松了手俯身去听,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被一把叼住,随即暖湿潮热的一点钝痛里夹着刺痛,他想张佳乐的牙还挺尖的,这也真是被他给叼住了。
半晌张佳乐才松了嘴,王杰希抽回手来,看着手腕上整整齐齐一圈透亮海棠红的牙印,突然有点无语。
“痛么?呵呵。”
他偏着头笑,汗津津的脸雪白,瞳孔又大又深,透着一点离奇鬼魅的光,像魇住了一个四月的春梦。王杰希心知不好,果断出手如风,一掌按在张佳乐后颈,床上的人疯魔似的挣扎起来,扑腾得溺水一样,手指乱扳乱抓,只要起身。王杰希咬牙制住他,下了八分力道按得他纹丝不能动,只怕他折腾狠了,这一身的针,收已是来不及,哪根错了位都不是好玩的。张佳乐半身裸着,他一手掐着他后颈,一手只得按在他腰背,雪白肌肤染了热汗,原本的冰凉纤韧全数冰消雪融,手底下是一片透明透亮湿漉漉的腻滑,像逢春的雪偶旖旎成春泥,叫人无端恍惚起来,不敢使大力气,就怕噗嗤一声按得他化掉。
可张佳乐哪是容得人给机会的,他这边手上略松一点,那边一个鹞子翻身就弹了起来,刺猬似的还带着满背银针。王杰希吓得忙倾身去护,又是个门户大开,脖颈上一紧,热气腾腾的身子迎面扑进他怀里,还紧紧勾着他脖子,自投罗网得非常彻底。
他紧闭着眼,眉目纠结,一滴汗还挂在鼻尖,忽地滑下来,沿着细巧蜿蜒轮廓灵活游走,由不得人视线不追过去,晶莹汗水舐过红艳艳唇珠,悬在尖细下颏欲语还休了一会儿,啪嗒摔碎在起伏不定胸口。
头脑筋疲力尽而身体气血充盈,也像一场无缘无故无可奈何的动情。
王杰希扣着他,生怕他气力不济一仰头栽过去,镇定手指一根根飞快自他背上收了针,期间张佳乐倒没松手,他紧紧搂着他脖子,把脸在他肩窝里磨蹭了个够,顺便打湿他衣领,察觉对方毫无反应,他十分不满,侧过头吭哧又是一口。
王杰希两眼一黑,谁说张佳乐是属鸡的!丫绝对虚报年龄,他一定是属狗!
柔床暖帐,灯影里半裸的人,如是温柔肌肤,可否相亲?
这不算乘人之危,这危险本就是他一手造出来的。王杰希淡漠地想,张佳乐就是这样,把自己送到他眼皮底下,毛毛糙糙的,无算无计的。
他把自己当个零落的罐子,纵然在谁眼里也还是上好的青瓷,要不要破罐子破摔,都凭王杰希说了算。
这也算是情?又或者只是信?
搁在谁面前,都是一场剪不断理还乱。江湖那么大,高处那么小又那么冷,他们对彼此本都不能也不应存过什么心。微草两败百花得天下第一,让外人品题,一次成就了王杰希天才盛名,一次则等于送百花谷主的威风入了暮年——纵然他那时才不过二十四岁。
方士谦临走时问,“舍不得啊?”
王杰希非常老实地点了头。
“舍不得我,还是可惜他?”
王杰希觉得这问题十分之难答,但方士谦理应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那个人,所以并不会问他答不了的问题。他也不想反问方士谦为何要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理由他们心知肚明。所以最后有医神之称的男人只是俯下身来,露出一个惯常温润风流的笑容,轻轻亲吻了他额角。
“辛苦了,杰希。”
抱歉拖你入这风雨江湖,推你到这嘈杂高位,迫你求那荆棘王座。
教你……无从得窥真心。
可真心真意又是什么呢?是冰火交融,热烫灼痛中见真知?还是睥睨来往,无所不为,都有个人纵着宠着?他曾以为方士谦对自己就是真心——也未必就不是,手牵手地教引着,如沐春风地哄掇着,直至一日将他推上微草掌门的位置,问方士谦,他答,“因为你强。”
但这强似乎并非微草所需。
他幽玄莫测变化多端的少年意气,也终于在潜移默化里,成了今日的沉稳慎独。
没疯过就已凝冻,没爱过就已苍老。

而各门各派,够资格荣耀碑前论剑,入天下之盟的高手,又有谁不知道张佳乐和孙哲平那一档子事?昔日百花谷二位当家,简直代言了全江湖的风流不羁倜傥无双——也或者是叶修——那时他还叫叶秋——摇着头说的:“不要脸。”
方锐特别天真地抢在张佳乐之前反驳他,“要脸有意思吗?”
林敬言特别遗憾地叹口气教自家小神偷,“重点错了。”
“哦,对,老叶,这话谁说都行,居然被你说了——有意思吗?!”
武林第一狂剑士和第一暗器大师笑而不语,特别镇定,特别不要脸。
当年天下之盟,对月纵酒,宴开于野,谁都想不到,各大门派的主事者,江湖中最厉害的那些人,每一个都声名华丽足以传世——每年有这么三天,他们会聚在一起,找一个最僻静的地方,打一场最无所顾忌的架,喝一回最酣畅淋漓的酒,没人围观故此也不用姿态完美给全江湖看,更不必勾心斗角地拿场面话贬低彼此的智商和情商。该说不该说的他们会说一说,聊一聊,做一做和看一看,然后心照不宣地埋进心胸,再回去那个一派宗主的壳子里,继续你算我计地图谋下一次的天下第一。
豪情壮志与脆弱天真,其实未必不能共存。

当年那一场……其实是方士谦带着他去,到底也没人敢看轻这年轻轻的小掌门。王杰希生来爱静,方士谦常笑他连自言自语声音大了都能吓着,同辈里他又出色过头,别人都拿他当大神看,想不端着,也实在有点放不开跟前辈们谈笑,只觉得被那些灌进耳朵来的掌故风话闹得他脑子里轰轰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张佳乐和孙哲平。
忘记了起哄的是哪一个,反正挤兑着也笑闹着,非要那两个人喝个交杯。王杰希有点吃惊,觉出方士谦轻轻捏了他手一下,他抬头去看,年轻的医神唇边带笑,目光投在人丛深处,却不知在想什么。那时候的张佳乐就穿着红,胜血的踯躅红,奈何山茶有那么明艳没那么骄傲,他是孔雀翎的明光照大的芬芳热土里养出来一支血罂粟,张扬跋扈地敞亮着,再不肯在意任何人任何事。
那时他正跺着脚喊,“又来!有完没完!交杯酒有年年喝的吗?第几房了这是!”
哄然大笑里,孙哲平一把拎他过去,“小样儿的你还上脸了!”
他比张佳乐高了不少,拎得自家副谷主脚都离了地。方锐不要命地喊,“亲一口!”
然后他就被林敬言斯斯文文地拎回去亲了一口。
王杰希沉默地看着高大的红衣狂剑士,人群之中的男人依旧如此耀眼,这光彩似乎更多也来自他怀里的珍宝。张佳乐像只得理不饶人的猫一样扒在他身上,笑吟吟地张牙舞爪,应付所有人的围攻和起哄。
他属于他,那个是或不是为了配他而穿一身赫赤长袍的狂剑士,热烫的红在他身上也充溢了重剑无锋的冷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那一行的武林至尊。但孙哲平是不一样的。
“他是个疯子。”不知何时方士谦俯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以后你会遇上他,当心,狂剑士该有多狂,能有多狂,他最知道。”
他记得自己的回答是,“那张佳乐呢?”
“他陪他疯。”
孙哲平到底也没当着一群没廉耻的损友亲张佳乐,反而拉开了架势提起了剑,满地醉得歪歪斜斜的大侠们往死里叫好鼓掌,王杰希不太知道这是要干嘛,却见张佳乐蹦蹦哒哒地找了半天,跑到他们这边,劈手从方士谦手里抢了杯子过去。
“谢啦。”他笑眯眯地说,“方神,就数你这杯子最好看了。”
那是只澄露般透亮的卵幕薄胎瓷,方士谦讲究得过了头,喝再粗的酒,器皿也得遂心,王杰希手里是只火烧云般流霞盏,发呆似的举着,张佳乐抢了就跑,也没理他,一气跑回场中,挑衅似的环顾着笑了笑,杯子往嘴里一叼,微微一扬头,环着手含糊不清地喊,“大孙。”
王杰希睁大了眼睛。
孙哲平正背对着他在跟韩文清斗瞪眼,听见这一声,头也没回,单手猛地一扬,竟把那柄重剑抡了起来,剑锋上力有千钧,向着张佳乐面门呼啸而下。
王杰希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从没有这么静过。但他并不知自己的手指,那一瞬间,在方士谦掌心里变得冰凉。
漆黑妖异的大剑,剑锋赶得上张佳乐一又三分之二张脸宽窄,擎在一个漫不经心连头都懒得回的家伙手里,以那种生死冤家似的去势和力道,斩向那张秀气欢笑的脸。
百无禁忌,一往无前。
全场皆静。
千钧于一发,可就在那一丝毫发般的时辰里,所有人都有种奇怪的惨烈和遗憾——对自己。
可有知心,洞彻如此?
孙哲平淡淡地问了句,“玩够了没啊?”
他单手控着重剑,剑刃上沉沉一抹微光,是蛋壳似的瓷杯映上去,微光渐灭,是杯里有浓浓的殷红一丝丝漫上去,渐溢渐满。
“血影狂刀。”方士谦轻声说,“狂剑士的大招,用到极处,剑生血海。”
剑落,血飞,剑气横生而碧血滴零。
剑刃停在杯沿,剑尖离张佳乐雪白鼻尖不过毫厘,一滴血水殷红浑圆,啪嗒滴入杯中。
“看这剑气收放,多么自如。”
王杰希没言语,他也看得出,这已经不是准头的问题,孙哲平当然不至于一剑劈死了张佳乐,显功夫的是他有本事在剑锋着落杯沿的瞬间,准准地收敛剑气,否则无论是少年轻细肌肤抑或他唇间衔着那蛋壳般薄瓷盏,又怎禁得起这样一下子。
方士谦低声赞叹,“好一个孙哲平。”
那高大挺拔男人抬手收了剑,看张佳乐还乐呵呵地鼓着腮帮子,忍无可忍骂了句,“傻啦。”还是走过来揽住他,对四下里微微点了个头。
掌声雷动,他扫了几眼,兀自转身去和韩文清说话。
满堂喝彩,不在他眼中,
王杰希屏息静气,他看着张佳乐,那爱显摆的家伙显然是乐坏了,就那么衔着杯子,突然反手挽了个不伦不类的卧鱼儿,仰头一口饮尽了满杯殷红。看热闹的看到这儿,更是起哄不怕事大,一声声好喊得要疯。
“不是有人造谣说大孙剑上涂毒,开大招会洒毒血吗?去他妈的!”
高手大侠们静了一下,立刻又一拨起哄的高潮,“乐官儿!贤惠!大方!撑得好场面!再干一杯!”
孙哲平叹了口气,愤怒地走回来拎住张佳乐后颈,拦腰抱了起来,“王八蛋,可着二货耍,都积点德吧。”又低头训张佳乐,“没事少作死。”
张佳乐嘿嘿地笑,伸手勾着他脖子,借酒盖了脸不管不顾地向耳根去蹭。
王杰希默然收回视线,人声嘈乱里他只听见张佳乐最后大声而含糊地唱了句,“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人生在世不称意,又怎生如春梦?

6

千波湖畔,月影婆娑。
七十仞深的水,白日里柔沉如青绸,暗不可窥,月光却能夜夜直入,至深处仍然碧透如眸子。所以游湖最好的时辰不是白天,是晚上。弦月之夜泛舟湖上,满穹顶的星辰绵密闪烁,是鸦羽色巨伞下笼了一天一地银烁烟花,而湖上碧波清透,千波湖从来罕有风浪,夜来舟凝于水,人凝于水晶天地,美得很不像话,也少了点人味。
乘夜游湖固然好,不过显然不是今晚,今晚的千波湖任谁看了,都得喊一声妈呀有龙王好可怕。夜来湖水清澈太过,站在岸边一眼可见,湖底最深处一团白练般水柱飞涌,在湖里左冲右突,进退有度,气势翻江倒海,却不带半点杀意。
不一会儿有个牙色长衫的青年慢慢找来,向湖里看了眼便笑了,笑得十分闲适,索性解下腰间剑鞘向草地上一枕,自得其乐仰望万里星河。
星为天之链,静为水之心。他慢慢合拢双眼,听见湖里极轻微的一声碎响,随后是一阵轻细绵密雨声,有什么破水而出一飞冲天。他睁开眼侧过头,湖水上千万朵涟漪犹自荡荡不定。
“小周。”
阴影笼上脸庞,周泽楷在他身边半跪下来,好玩地伸了手试图蒙他的眼。江波涛微笑着随他,掌心火热得有些烫,刚刚握过兵器的手,烙在眼睑上的感觉无比舒适。他轻声叹息着握住周泽楷的手腕,轻轻吻了他的掌心。
最精致强大的兵器,最优美难解的人,轮回枪王周泽楷,天下之盟第一人。
江波涛眯起眼看他,月光把束好的长发洗作镀了银的剔透清明,他一身淡灰长衫,是月影里的朦胧雾气。
江波涛知道他现在心情很好,非常好,双枪傍身,气劲护体潜行于水,衣衫不带半点湿痕,这内力和速度,江湖中不知有几人做得到。
而现在那两支枪都被他扔到了一边,碎霜荒火,普天之下谁见着不要眩晕几秒钟的神兵利器,委委屈屈滚在草丛里,其不负责任的主人眨巴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看牢了江波涛,满眼的表现良好求奖励。
虽然江波涛晓得他大概有一半以上是装的,不过这又有什么所谓。周泽楷是周泽楷,凡其所为,皆属真心,他是强大到不屑说谎与迁就的人,让在他身边的人无端便有千般信任。
这么好,这么强,这么美丽而坚定,江波涛在他吻下来时模糊想着,这样的小周,简直不能更好了。
他们都年轻,而且幸运到甚少经历失败,从未体味分离,且此时风光正好,值得恣意前行。而他们又那样强大,如同天授,天下之盟论剑,轮回夺了天下第一,似乎在所有人意料之中。依惯例每年夺魁的高手都理所当然地会去拜见叶修那块见鬼的荣耀碑,也无一例外会决定守碑一年,研修碑文中隐秘,以图来年再战,继享殊荣。
江波涛陪着周泽楷来到千波湖时,试探地问他,终于能看见传说中的荣耀碑了,是不是很开心?
就算是他,向来以机敏聪慧闻名于江湖的无浪江波涛,也没料到周泽楷接下来的反应竟是摇了头。
他对着武林至尊的留迹,天下第一的秘密,摇了头。
他们来的时候是个晚上,坐着一叶小舟在千波湖上飘。周泽楷闪闪烁烁的大眼睛比星子还亮。
“那小周中意什么?”
“……风景。”
这里风景好。
江波涛愣了半晌。
听说风景不错,所以想和你,一起静静坐在这里,看千波湖月色洗透人间缁尘。
所以拿个天下第一,这样陪你来玩的时候,比较堂堂正正一点。
这愿望单纯得让人想哭。
他们对荣耀碑的兴趣,比不上此时在轻软如绵草地上温柔相拥。
要天下第一吗?我们已经拿了,既然能拿一次,就能用我们的方式拿第二次,所以,还要那块碑做什么呢?
莫忘青春易老,而风光正好。
他们蜷缩在苇叶轻舟里安静亲吻彼此,星光剔透澄明,抹透青葱轮廓。他们沉迷于彼此的洁净甜美与温存静谧,全然不曾再向湖底多看一眼。
七十仞碧水之下,古岩纠结连环,环环相扣着锁住了江湖中最大的传奇。
天下之盟,荣耀碑。

荣耀碑不在山巅,在湖底。没人知道十年前叶修是为什么把碑立到千波湖底,十年来也不是没人动过打捞的心思,只不过千波湖诡谲出人意料,五十仞下水温便冷澈透骨,石碑所在的最深处更是几近冰封,更不必说当年叶修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把碑硬生生嵌在犬牙交错的千年古岩间,如生成一样,人力不可撼。
听说四年前蓝雨夺天下第一后,剑圣黄少天年少气盛不信邪,带了一众好手就潜下去,企图凿穿岩壁将石碑打捞出水,想不到就算是他也低估了千波湖,湖水浅处温煦如绵,越向深处越是椎骨的针,恨不得骨髓都结了霜。黄少天本就是南粤人不惯寒冷,一手通神剑术在水里施展不能,潜得深了,运功御寒都勉强,更别提捞碑,奈何他赌一口气,死挺着不肯半途而废,若不是宋晓见势不好先拖来徐景熙救急,又通知蓝溪阁主喻文州火速赶回,只怕堂堂剑圣就要折在千波湖里。
据说镇定优雅如喻文州,见着冻得半僵的黄少天时也气白了脸,话也不及说便亲手抱了回去,之后足有半个月不准他出房门半步,比这更惨的是黄少天被禁了言,被勒令读经抄经修身养性。以黄少天脾气,堵他嘴是要他命,可惜这世上剑圣若只怕一个人,那便是喻文州。
故此经了这一吓,蓝溪阁上下因祸得福,竟然得了半月清静,只苦了黄少天一个,卢瀚文源源不绝偷渡给他坊间话本解闷,他藏起来偷偷地看,看完丢给小卢毁尸灭迹,小剑客翻开来看,里面笔走龙蛇,统统写满了批语,竟比原本字数还多。
小卢还年轻,不太明白黄少这是勇于治疗还是放弃了治疗。

但周泽楷从没打过捞碑的主意,而且他确信江波涛也没这个心。虽然他也潜过不止一次千波湖,但都是因为好奇,更多是想看看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他内力深湛,湖底自在来去轻捷如飞,但要抵挡严寒的同时还耗力开岩取碑……他确定自己八成没这个能耐。
当然其实不打捞上来也不妨碍各位守碑的高手一睹碑文真容,周泽楷就拓了一份,拿来给江波涛看着玩。王杰希当年据说也没打算跟叶修埋下的机关较劲,比起打这种荒唐主意,他更愿意机中取巧。有时周泽楷会带着江波涛一起下水,多半是在赏足了月色之后,两人并肩潜入湖底,江波涛功力自然不如他,潜不到太深,但他修习的是魔剑士,天链剑施展出来,一个电光波动阵铺下去,也足够两人不潜到湖底便看得清荣耀碑真容。
看清了江波涛就忍不住吐槽,“这碑文该不会是叶神刻的吧?”
周泽楷莫名。
“字……略天马行空啊。”
“……哦。”
年轻的枪王决定回去继续好好练字。
微露出的一角石碑连同夹住它的那方石壁上,一道剑痕清晰可见。
江波涛和周泽楷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了决断。
那是重剑所伤,留痕刻骨弥深。
——谁的剑?

脖颈上的齿痕烈烈地刺痛起来,张佳乐在他怀里神志昏沉地呢喃着什么。王杰希环着他半晌,别开脸放回床上,伸手去扳他勾着自己脖子的手臂。
当年那只流霞盏,他至今还用着,攥在手里时轻薄如血雾。他知道张佳乐挑那只白瓷杯是为了衬着孙哲平剑锋血雨好看,但他看见张佳乐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太像自己手里的杯。
轻,艳,薄,脆,坚,执。
他这种人,就算碎,也不是玉石俱焚化骨成灰,更多倒是砸一地棱角,拾起哪片都足够切腕自尽。
方士谦从前说:于情事上淡的人,情意上却必定是执。那时的王杰希听得红了脸,都是学医的,他知道方士谦意指为何。何况时至今日他也不是个童男子,知道方士谦说的确是没错,于床笫之趣他多少有疏淡脾气,难以沉迷,却不知道自己倘若真也有那一种执意,又该来自何方去往何处。
他刚握紧张佳乐双腕,眼前人突然睁了眼,瞳孔依旧浑圆晶亮,大得像个盘子,王杰希知道他还没缓过劲来,耳边却听见细细的一句。
“大孙……”
他猛地撒开了手,匆促转身间碰落了张佳乐堆在床脚的衣裳,刺绣荷包滴溜溜滑到地上,用得旧了,带口抽得不紧,滚出一把血红珠子,颗颗都似当年刺痛他眼目的那一滴剑尖血。
他摸过针盒择一根长针,趁着张佳乐还软着,果断针入心俞,徐徐催动内劲,张佳乐抖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无声无息又是睡了。
他当自己是个破罐子,有人却终究不想让他碎在自己手里,王杰希是,他相信霸图韩文清张新杰也是,天地之间总有一点真心,都是不世出的高手,即便相逢如萍如水也有必要惺惺相惜,更何况光阴逆旅里他们都是故人。
逝去的那许多岁月里,有多少人新相知生别离,又有多少人藏下了说不清止不住的心,一至如今仍苦苦追寻,不得解脱。
其实没人知道你有何其努力,就像你自己也不晓得,究竟花空心血,又会不会有个结果。
或许花繁似锦,也可能落花狼藉。
不得而终,不了了之。
而床上瘫软的雪白身体,漆黑发线拖在背上,如流泉静静绘在雪野,散乱着汗如珠玉,肌肤上一丝血气红晕渐渐散去,像血象牙褪了色,也像一场不得而终不了了之的欢爱。

7

下限帝大驾光临,微草上下如临大敌,特别是刘小别,虎视眈眈两眼都冒了绿光,叶修看了他半天,慢悠悠一句,“听说蓝溪阁的小卢这回论剑也上场啊……”
刘小别转身就走了。
高英杰一脑门汗,他在兴欣住了两日,叶修硬要赖着他一起回微草,说是有事与王杰希商谈,他做晚辈的自然阻不得,只是一路须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他哪应对得了叶修这种老狐狸,时不时就给弄个面红耳赤,始作俑者泰然自若,天热起来就撑着他那把古怪大伞,颇像个蘑菇。
王杰希早在堂前迎候,一袭柞绸长袍是淡淡的鸭卵青,衬得肤色晶莹神色矜艳,他本来就生得高挑,又性喜雅淡,在谁眼里都是万年沉得住气的凝定,轻姿素骨地往那儿一站,叶修就吹了声口哨,“大眼,美呀美呀。”
高英杰别开眼,深觉惨不忍睹,大抵上到九天诸佛下到十地诸魔,就没有叶大神不敢调戏的。
王杰希只当耳旁风,“前辈这边请。”
请坐请上座,上茶上香茶。他们没有客套话,即使王杰希有心说两句,对着叶修那百无聊赖的脸也没了心情,反倒是叶修先开了口,“他还在你这儿呢?”
“是。”
“小高跟我说了,大眼你是怎个意思呢?这是要破罐子破摔?”
他抢在王杰希反驳之前,脸上是出离平时那个叶修的温和的笑,“破罐子什么的,可不是说张佳乐。”
王杰希沉默欠身替他续茶,衫袖微卷时叶修瞥了一眼,忍不住笑,“大眼啊,不带这样的,这可有点超越我想象。”
微草掌门若无其事拢好袖管,犀利看他一眼。脖子上齿痕还隐隐作痛,张佳乐那一口实在咬得不轻。他难道也这样咬过孙哲平?
叶修很奇异地发现对方居然走神了,虽然只一瞬间,王杰希就拉回了话题,“毁约之事,我一力承当。”
“得了吧,大眼儿。”他叫他时莫名带上了几分温柔,熟练把玩着亲近的距离,不令人感觉怜悯,“大孙那约定就是个屁,爷们了一世怂包一时,现在不定怎么后悔呢。倒是你,就这样搅和进来,你后不后悔?”
王杰希没理他,“他想要天下第一。”
“谁不想?你不想?”
“所以前辈……何以孜孜以求,百折不挠?”
“怎么这么不会唠嗑呢!”叶修情绪激动,“哥什么时候折了?!”
王杰希简直不想跟他说话了。叶修自己哈哈哈笑了一阵,忽然停了。
“荣耀十年,”他的声音听上去既温和又冷静,王杰希带些惊讶地抬眼,这音调在他年少的记忆里回响过,柔和,淡漠,高高在上,不带一丝感情,无处不在,也仿佛无所不能。那是天下第一斗神的模样,纵然他此时连一叶之秋带却邪都让了人,可斗神还在他身上,附之未去。
“天下之盟,人人都想要天下第一。得了之后呢?”
王杰希微笑,“一如既往。”韩文清的名言,拿来对付叶修,屡试不爽。
叶修也笑了,“大眼你也是凌然绝顶的人,你告诉我,天下第一有什么意思。”
一寸默然被春风吹破,有翠鸟啁啾,闲过林梢,座中无言而茶香袅袅。
良久之后王杰希的声音也淡如茶烟轻逸,“没什么意思。”
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只存在于被取代之前和被攻克之后,多么轻浮的四个字。可就是这四个字,多少人舍生忘死,两败俱伤,痛楚淋漓。
“可这种话,也只有几人能言,几人能懂,几人不怒,几人不罪。”
叶修颔首表示哥懂的。
这句没什么意思,送进大多数人耳中,都够人血脉贲张着吆喝来战一个生死。抛开虚名不论,各门各派争来一个魁首,其后勾连多少利益纠葛或堂皇或叵测,都不言而喻。虽然只有站在高处那些人才知,俯视山腰营营役役时心头一丝半丝恍惚,怅如浮云过浮世。
“对很多人而言,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叶修唰地拎起他那把伞,说话的同时啪啪啪地挡住了窗外射进来一把铁蒺藜,“张佳乐我说你是不是个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
“我全家都神经病,这话你跟兴欣说去,你先把那霹雳雷火弹放下成吗?见人就打你是真有病吧?!”
“我没见人就打,我是见你就打。还有,”他轻盈地翻窗进来,足尖在窗棂上一踏的姿势柔如落花着茵,“我没病来微草干嘛?”
叶修惊诧回头看王杰希,“神医!”这被你医得,双商上线了啊。
王杰希真心想送他们一人一个白眼。
张佳乐端详一眼桌上,顺手抄起王杰希那杯茶咕咚咕咚喝了,一抹嘴,“叶不修你来干嘛?”
叶修啧啧,“这口气,半个当家的,喂,这儿是百花谷还是霸气雄图?”
张佳乐笑了,“我先来的,我比你牛。”
王杰希终于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叶修只是笑,看着张佳乐一身长短差了几寸的藕色绉绸衫子,玩味地摸了摸下巴。后者松松地挽着袖口,头发也没梳,一脸傲慢,“你们两个混一块儿,能有什么好事,说来听听,好玩的话哥给你们参谋参谋,不然下回遇上我们老韩和新杰,一个打你们十个,打疼了别哭。”
叶修若有所思,“原来老韩和新杰是一个人。”
“……呸。”
他看上去无比正常,笑容灿烂无赖,眼睛星亮清澈,随时随地能横扫千军,叶修有点恍惚,他像看到了当年孙哲平身边那个张佳乐,百无禁忌的一只彩鸟或一柄利剑,雄心勃勃地,可逐万里羽翼不缚纤尘,可破千军刃锋不染滴血。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代,有伤,有痛,有苦,有怒,有风吹雨打和求而不得,有豪放的赢和自在地输。那时候连叶修自己也是一样骄傲,斗神持矛,睥睨众生,笑得特别装逼,“打你,别哭。”
张佳乐就跳脚,“你才别哭!大孙砍他!算我的!”
很难想象他们都变了也都散了,人来来去去有在有不在了。单纯的输赢成了纷争的理由,帮派要壮大,人口要开支,声名要护,地位要保,他们要为了这些去争夺那个天下第一。明明是放得下的也不知几时就变成了放不下。
江湖还是不是那个江湖。
“不是了。”
离开嘉世时叶修就轻声对自己说过,但该做的事尚未做完,他还有机会去完成一些什么和结束一段什么,十年荣耀,一生瞩目,他想自己还是那么天真,可能比张佳乐还要天真,也或者是后来他遇上的人经历的事让他觉得,这世上并无永久丧失的天真。
那些关于荣耀的单纯梦想,就算奄奄一息,也不曾死有余辜。
他特别温和地问张佳乐,“你什么时候滚回霸图去呀?”
“用你管!”
“你看大眼管你吃,管你穿,管你住,还管你动不动扔暗器拆人家房子,你忍心吗?”
张佳乐撇了撇嘴,“大不了论剑时我少打他几下。”
叶修无奈地看王杰希,“你给他用药下错分量了吧?”
王杰希特别冷静,“前辈刚刚还赞我是神医。”
“啧,不好玩。老方便是没教你垃圾话。”
“我送前辈下山。”他扬声,“英杰?陪张前辈回去喝药。”

想起下山之前张佳乐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叶修就忍不住笑。挤兑人嘛,就要是张佳乐这种才好玩,一逗弄就上钩,火辣辣地踩着陷阱,乱蹦乱跳得像一树凤凰花。
素衣,轻骑,他看着王杰希一马当先踱在山阴道上,背影还是画一样的翩翩少年,端庄,清隽无方,就是显得孤单。
叶修坐直身子,催马跟上去,王杰希看了他一眼,“请讲。”
“也没什么,我刚突然觉得,乐官儿这样,似也不错。”他咧嘴笑,“至少瞧着,比你我都快活。”
王杰希沉默半晌,“他没忘记孙哲平。”
“所以你打算让他想起来?”
“说不定我只是想破一次繁花血景,”山风掠起青葱发绺,拂在他侧颜,眼神也染进满山翠微,幽谧而迷人,“看一回血海中百花缭乱,繁花盛放,究竟是何等美景。”
但叶修只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哥单枪匹马破过繁花血景,他也没看上哥。”
那一刻王杰希简直有心一鞭子把他从马上抽下去。
“不是够强就行的,呵呵呵。”
你从来起点就高,方士谦教孩子,几乎从不会给他仰视任何人的机会,何况你又是个天才,云履不染尘埃,饮无根水,食奈何花,清净如天上的神。你翱翔天宇,而他蓬蓬勃勃地花开如河,不搭界的。孙哲平就是他的堤岸,所以曾经他荡漾得一塌糊涂。只不过有一天这堤岸垮了一角,于是他慌了,他也慌了,那些年里他们奔腾得太过恣意,就忘了其实人这一辈子要多长没多长,却要多远就能走多远。
“所以说,三穷三富才能过到老,没这点死皮赖脸怎么行,呵。”
王杰希已经放弃跟他沟通,“当年我以银针定住他心神,鬼灯萤火引荐,虚空阵鬼亲布鬼神盛宴,魂魄摄之锁之,而今想要逆其道而行,还须虚空出手。”
叶修摸着下巴,“我倒是纳闷吴羽策为什么替你做这个。”
“你也觉得是吴羽策?”
叶修笑了,“虚空鬼众,布得了鬼神盛宴的能有几个?李轩会惹这种麻烦上身?”
“所以……”
“吴羽策会背着李轩接活儿,实在难得,我都忍不住想看一看了。”
王杰希低头笑了笑,“虚空双鬼心思难测,我不准备去猜。但这次吴羽策若不答应,我只好求上李轩亲自出手。”
“你觉得吴羽策会怕?”
“这不是威胁。”王杰希想一想,“不过的确,你要告诉我他不怕他吗?”
他怕他,但到得最后,他还不得不依附他。无论论剑之会抑或天下之盟的饮宴上,吴羽策冷漠高傲,貌如美女,而李轩看上去永远和气可爱得像个富家公子,那巨大反差导致所有人都不敢逗弄他们,也许除了方锐。吴羽策那个吴娘子的诨名是他第一个叫出来的,后来林敬言亲自去同李轩道了歉——不过为什么是李轩。
耐人寻味。
那时吴羽策永远一袭黑衣,冷然坐在李轩身后,衬袍却是妖气横生血牙红,益发显得人白。可惜他的白和张佳乐是两回事,一样是红底子衬着,张佳乐雪白皮子,明珠宝玉活色生香,王杰希有时觉得吴羽策白得纸扎一样,瘆得慌,美则美矣全无人气,但是李轩显然喜欢——说是喜欢似乎又太过逾了,万众瞩目之下,他们不动声色地较着劲。所有人都爱和李轩喝酒,因为他看上去实在不像个鬼——太不像了,热络客套,杯到盏干,越喝眼睛越亮,笑容越温和可亲,和每个人招呼,却从没有人事后记得他都说了什么。
而吴羽策永远冷冷瞪着他,但李轩从来只用一只手持杯,另一只手扣在他腕子上,往死里扣。吴羽策面无表情,分明一圈瘀血。他从来不作声。
情之一事,无非是抖机灵。
叶修觉得自己特别犀利地总结了,于是满意地呼出一口烟。王杰希竟没发觉他几时摸出了烟管,未免有些嫌弃自己的走神,就在这时他听见叶修沉稳地说:“大眼儿啊,帮哥再看看呗。”
用你那见鬼见神的左眼,替哥再看看,他还在不在。

8

等王杰希回去中草堂,高英杰已经快要筋疲力尽。小徒弟一脸愁苦,王杰希还不及问,便看到了厅里规矩坐着的张新杰,立刻晓得缘故,忍不住想叹一声流年不利。
张新杰这样的人就有这样的本事,一动不动坐上半个时辰,不仅姿势不曾变过,衣衫褶皱都没半点动弹。就这么看着他,高英杰觉得身边空气似被一丝一毫压榨出去,简直心累。
直到王杰希回来,大家长出一口气,纷纷作鸟兽散。张新杰斯斯文文站起来,“冒昧直扰,前辈见谅。”
“你来接他?”王杰希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那只流霞盏时又忍不住一顿,“似还不到时候。”
何况,也犯不着你这样尊贵人物亲临。
张新杰半晌没作声,王杰希一回头,见他脸色有异,过了会儿慢慢地说:“早知王前辈不便见客,无论如何我也不肯这样冒昧。”
王杰希有听没懂,却见张新杰眼光落在自己领口——他突然想起来,送叶修时一路春阳正好,归程又无人,他便漫不经心解了衣领。这会儿被张新杰看了去,他倒是一阵无力,也懒得解释,只挥了挥手,“想多了。”
张新杰无论如何也不是纠缠的人,随即撇开,问了几句张佳乐的病况,王杰希哼哈答应了他,随口道:“他刚用了药,现在想必睡着。”您有话就趁早讲吧。
“近日江湖中后起一支新秀,名为义斩天下,前辈可听说了?”
见王杰希点了头,他徐徐道:“坐镇义斩幕后有一位大神,是敝门主旧识,也是前辈旧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新杰惯常一副书生打扮,品貌清秀得很有些庙堂之气,叶修总说任谁都想不到这么一个人竟归拢得了韩文清,做得了霸图的军师,方锐听了就哼哼笑说你看蓝雨喻文州,手无缚鸡之力,还不是一挑眉黄少天就吓得自己乖乖画地为牢。
魏琛就特别忧伤地翻他们一人一个白眼。

张新杰想直来直去的时候,那是相当的直接,简直像个通条,“孙哲平复出,江湖必然生变。前辈对张佳乐,又是怎么个心思?”
就是这样巧。
叶修今日恰赶在张新杰上门游说前来看张佳乐,王杰希绝不信这是个巧合。该说不该说的叶修已同他说了个尽,他此时不说心如明镜,至少也全无动荡,板着一张脸,“霸图对张佳乐,又是怎么个心思?”
张新杰痛快无比,“张佳乐去留随意,霸图绝不强求。”
“你就这样断定他一定会走?也未免太看不起他。”
“就算他不走,阁下就没有本事让他离了霸图?”
这就是诛心了,王杰希痛并快乐地想着,也不知道谁借他的胆子,老韩吗?那还真是个好理由。
张新杰还在补刀,“像阁下这种,就叫乘虚而入。”
王杰希没理他,这种话倘若换了叶修,那必然是一句有一万句等着,换了孙哲平,却只剩一句,“我愿意。”
但就算那样坦荡张狂的人,也犯下过最小气拘谨的错,一错再错错到底。到今日他们缓慢靠近,却恍惚也渐次别离。
张新杰声清如玉,没半点波动,“当年孙哲平受伤,狂剑折戟,张佳乐独个对上叶修,大败而归,一病不起,孙前辈也曾找到我这里。”
他自己那只左手药石无医,张佳乐却只是败在心病上。他们都年轻,也都被天下第一的荣光迷着眼,青春岁月容不下半点的不完美,更何况只半步之遥。击败叶修,夺荣耀碑,几乎是那个时代里每个少年的梦想。而他们曾是最出色的一对人。
“若不能帮他,总不能拖累他。”
所以他简单粗暴地求助,“让他忘了我吧。”
“我做不到。”此时此刻张新杰对着眼前人摊开手,玉白掌心纹理甚乱,王杰希看一眼就想:操心的命,不过摊上老韩,也由不得他不操心。
“我告诉他,微草方士谦医术通神,若他也做不到,世上无人可以做到。”
却没想到,同孙哲平立约之人,并非医神,而是年轻的微草掌门。
“我好奇得很,当年孙哲平许了微草何等代价,能换阁下亲自出手替张佳乐诊治。”
王杰希沉默,他知道张新杰猜测了什么——打出繁花血景的两个人,是当年最接近斗神的存在,纵然惜败,但却邪若有一丝破绽,最清楚的只怕也就是他们。之后王杰希初入论剑便两夺王座,微草自此中兴,荣耀何来?
但他只是笑了笑,“你干嘛不去问孙哲平。”
张新杰立刻换了个话题,“阁下若是想留张佳乐,霸图愿退一步成人之美。”
“韩门主什么时候跟退这个字扯上过关系。”
“所以是我擅作主张,”他特别干脆,“天下第一,换来换去,麻烦殊多,倒不如止了吧。论剑王座,荣耀封神,归齐只是大家哄抬,江湖纷纭,乱象更生,不过因为群龙无首。”
“所以你就想挑这个头?”
那纷乱而深刻的掌纹向他微探过来,“——掌门可愿同行?”
你要张佳乐,我要荣耀碑。大家结盟,微草霸图联手,先诛轮回,再灭兴欣,蓝雨呼啸雷霆烟雨百花皇风又算得了什么。荣耀碑中究竟有何隐秘,知道的人就在那里,又何必一岁一岁揣摩下去。从此也不必争什么天下第一,倒是一统天下之盟,才是正经。
“你想要荣耀碑。”
荼白长衫的青年微怔了怔,眯起眼,“是。”虽勉强也算是个武人,他视力却不算太好,不过人尽皆知,霸图张新杰可怕之处从来不在身手。
“那张先生何不入我微草?霸图之主固然威势犹存,终究已入暮景,我微草后继才俊,尽在年少。张先生雄才大略,英雄肯识时务,不如——弃暗投明?”
“掌门的意思,我懂了。”
青年双瞳凝静如冰,王杰希约莫觉得他都带了点杀气,能把张新杰气到这份上,也算一大成就。
他拂袖而起,“这便告辞。”步子迈得飞快,奈何在王杰希面前使轻功,没几个人不是自取其辱,走了几步也只好停下来,“掌门还有什么吩咐。”
“张佳乐入霸图,也无非想要一个天下第一,正如韩文清,堂堂正正胜过叶修,才是他一心所求。”
你背着他跟我谈判,被他知道了,又怎么想?
张新杰猛地扭过头直视王杰希,唇角不露痕迹微微扭歪了瞬间,瞳中冰封似有雪融,“掌门这是要挟我?”
“不敢,”年轻的微草掌门微笑起来,“不过究竟算不算要挟呢。”
受制于人,反制于人,归齐只在于人心。偌大个叵测江湖,谁敢说阴谋不也是一种堂堂正正较量,端看谁技高一筹。愿者上钩,是被骗的人自己不好,你这么个聪明人,竟也会因我一句话束手束脚,单怕违了他的心?
大漠孤烟起,磐石无转移。
霸图张新杰那“石不转”的绰号,赞的是他心机,并非武功。都说荣耀碑中或藏着绝世秘辛,故此叶修才能三夺王座,斗神威名十年不褪。你视天下第一为无物,唯独心心念念惦着那碑,抱着这一线近似荒谬希望,难道不是为了今日渐失威风的拳皇?
“莫非当年……”
张新杰匆促打断他,都太聪明不过,哪里还消他问完,“当年霸图论剑得胜,门主也并不曾准我守碑,只说,武者以武为证。”
就算偷偷拓了碑文,日夜揣摩,也没能琢磨出个中真意。展眼十年,天下第一的光环还是人人渴羡的荣耀,他却已不再是当年战意焚城的青年拳皇。
岁时偏喜催人老,满月安能长到晓。
而今霸图屡战频胜,靠的却多是张新杰的调遣谋划。
王杰希半开玩笑地眯起眼睛,“所以我微草若想夺魁,不如今日擒下张先生?” 
张新杰紧紧盯着他双眸,忽也笑了,“都说微草掌门非但文武双全灵慧无双,更有观人的异能。”
他轻飘飘地说,可否替我看一看?
……以张先生的福相,必定子孙兴旺五世其昌。
张新杰面不改色,“谢掌门吉言。”
——可惜,非我所求。
他坦然一揖,“告辞。”
门前几阵风起,吹落香蕊如雨,花间似有美人习习含笑迎面轻嗔,张新杰一步就退了回来,王杰希抢步上前,长袖悄振,挡住两人门面,顺势将张新杰护在身后。
“切。”满地桃花红粉间,他掂着一把细细的针,笑得像只花妖精怪,“新杰来接我吗?喂,小王,放开人家,老韩要吃醋的,醋钵大拳头揍你。”
笑得好像刚才不管不顾一把散花针洒过来的人不是他似的。
张新杰木着脸,“张前辈,门主并非如此任性之人。”
张佳乐愕然,然后笑得蹲下就起不来,一直被王杰希盯到他左顾右盼再笑不出,才缩缩脚趾咕哝,“天这么热,懒得穿鞋。”
张新杰无语地送了王杰希一个敬佩眼神。

送走了难缠的霸图军师,更难缠的病人正靠在门槛上一口一口气把落花吹得更高。他身上是王杰希那件绉绸衫子,已经揉得稀皱,发梢乱乱的开了叉,仰着头时,浓密发丝在满院疏枝朗叶筛出的翠绿日光里透着点迷蒙的金芒。
王杰希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也不作声。这感觉像身边躺了只吃饱睡足的狼,现在的张佳乐是有攻击性的,换句话说,他脑子不是很正常。用叶修的说法,他神经病。
但王杰希十分清楚,他只是觉得这里可以容他作。
出了中草堂的门,他就又是那个优雅深沉华丽不群的张佳乐,百花缭乱,举世无双。
送张新杰出门时,他淡淡问了一句。
“当年是你做不到,还是韩文清不准你做?”
张新杰没有回答,但他已知答案。张新杰此来所言,他其实一个字都不信,但是单凭这年轻人说得出口,就实在值得佩服。
张佳乐还在絮絮叨叨,也不知道他从谁那儿弄来了江湖邸报,读得津津有味,专看八卦,看到关于自己的还不开心。譬如之前列屏山一战,兴欣的唐柔趁他不备,一战矛挑了他一个趔趄,张佳乐绷着脸说士可杀不可辱,不可辱啊!说完抬脸看着王杰希找认同。
王杰希忍着笑,不过若是美人,辱一辱想必关系也不大。
美人也不行!
“还有这个,”他絮絮叨叨地,“说江波涛就是周泽楷的小答应,这不是扯吗?老林跟我都一致认为,输给轮回那些家伙,就是把江波涛太不当个事儿了,或者把周泽楷太当个人了,那分明就是个漂亮妖怪……”
“张佳乐。”
“听说孙翔去了轮回,他家又多了个妖怪……”
王杰希微微提高声音,“张佳乐。”
他没有叫他前辈。
张佳乐愕然住了嘴,过了会儿笑出声,“呵呵。”他抓住王杰希衣摆,顺势一头倚在他膝上,仰着脸看他,“大眼儿。”
大眼儿,我究竟是什么毛病?我到底忘了什么,我把什么弄丢了?这样下去,我是不是什么都留不下?荷包里那一捧血红珠子永远眼熟得教人揪心地乱,可我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少了一颗都心慌难禁。
我到底为了怎样重要的事,才把多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他仰着脸,由上至下看过去时触得到那双眼睛的至深处,他说着怕但语气里没有脆弱,只是平平淡淡地陈述一种恐怖,口吻中带着美丽黯然的杀气,瞳孔玲珑浮沉碧汪汪清澈流光。
谁说他的威风已被终结?他根本就不曾怕过什么吧。百花缭乱四季常开,他还是那样傲,只不过不再那样狂,就像他被整个江湖否定的那一刻,几乎没有人记得,年轻的百花谷主,其实仍尚算少年。
红尘爱笑少年狂,谁懂少年已惯看斜阳。
而斜阳微草,此时正在碧荫深院。
修长笔直手指插入他发间,王杰希不是暗器高手,却是医者,拈九针时灵巧而稳定的手指,指腹温热有力按压着他头上穴位。张佳乐又露出了那个表情,猫一样的慵懒与得意,才不管他一指头下去,世上就再没张佳乐这个人了。
“留在微草。”
他睁开眼睛,迷蒙地笑,“哈?”
留在微草,我陪你夺天下第一。

9

人被吓久了,就刀枪不入了。陈果对此深以为然。自从叶修、苏沐橙和方锐在兴欣栈里住下,各色大神上门溜达过一遍,陈大老板业已修炼出列屏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反正上次一场大闹,基本已经把山头掀了。
打从见了一次活鬼,陈果出门便惯带了兵器,这日又是个清早,刚开了大门便险些撞上一人。她惊得后退,对方低头冷然一瞥,“叶修呢?”
陈果伸手就摸腰间火弩,指尖还没触到,手腕一紧,一股大力推她转半个身,不知怎的双手都被制住,整个人教对方提了起来。陈果一声小唐没喊出声,火舞流炎破窗而出,人还抢在战矛前面,气势如虹。
陈果听见身后微微诧异的一声,“嗯?”
斜刺里一伞尖戳在矛尖,啪地钉在地上,叶修懒洋洋跳到面前,“一大早的,让不让人睡了。”又对陈果身后之人点点头,“老孙,帮个忙,把我们老板娘放下。”
那人道了声得罪,不动声色,陈果晓得自己莽撞了,溜到叶修身后悄声问是谁。
而后她刀枪不入的心上又挨了一剑。
“武林第一狂剑,孙哲平。”
叶修说别发呆了老板娘,就算老孙够帅那也是有主的,朋友妻不可戏,方锐从屋里一路追打着包荣兴出来,刚好听见这句,美滋滋伸头过来,刚看见个赭色长袍的背影就变了颜色,“孙哲平你没死啊!”
第二句,“原来义斩的后台真的是你!”
第三句,“你媳妇儿改嫁了你知道吗?!”
叶修扶额想要不是我们这儿的妹子都不会做针黹真该把你那张嘴缝上左边绣一趟鸳鸳戏水右边绣一路龙凤呈祥。
孙哲平言简意赅,“闭嘴。”
武林第一狂剑士,复出后初访兴欣栈,就是这么一番鸡飞狗跳。
当晚陈果又加了菜,气氛欢乐而凝重,知道孙哲平将与兴欣联手后,没人不是精神一振。只不过连唐柔都打量着他缚着绷带的左手面露诧异,更何况此君两手空空,全没兵器。
叶修笑而不语,一坛酒同孙哲平对饮,慢慢竟喝到夜半,别人都去睡了,陈果临走还嘱咐他们劣酒伤身莫要忘形。
“就是这儿了?”
叶修一点头,“这儿不错。”
“同嘉世比?”
“同嘉世比。”
“你既觉得值得,想必没错。”
“身手倒不必细说,难得的是都还有……”
孙哲平接口,“真心,痴意。”
叶修趴在桌上拿着粗陶大碗摇啊摇,醉眼乜斜,“难不难得?帅不帅?跟哥混吧,杀回去给他们瞧瞧。”
孙哲平嗤之以鼻,“为了你那块碑?”
“屁,为了你自个儿——你回都回来了,怎不去找他?”
孙哲平一瞬敛了神色,他长相不呈半分清冷,一派北方汉子的火灼坚实,眼神却无端带点孤寒,整个人便有种凛冽欲折的味道,不过他又是那么凝重的一个人,偶尔沉默起来,无言无语地坐在那里,也像一座夕照里染血的山。
他终于说,我等他想通。
他想不通了,他现在连想都没法想。叶修笑得简直夸张,他拍拍孙哲平,你把他坑了,大孙。
那也得多谢你呀。荣耀碑?太有才了老叶,除了你,我真想不出还有谁搞得出这种事。喻文州,肖时钦,张新杰,王杰希,一个两个都是当世俊才,多智近妖,一个两个都上得当——他愤怒地瞪着叶修,眼白里血丝缠绵,一字一顿,“江湖中最大的笑话。”
你可真不愧是四大战术大师之首。
叶修没作声,歪歪斜斜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孙哲平按住他手腕,“别喝了。”
“老孙,”他听见叶修哑着嗓子叫他,声音略抖,“这是敬你。”
孙哲平一怔松了手,看叶修不管不顾一口气干了,脸上红潮如血。老孙啊,他说,多谢你了,什么都没有说。
孙哲平耸耸肩。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时他送张佳乐去了中草堂,与年轻沉默的微草掌门订下约誓,看着原本病入沉疴的他一日日好转,能说会笑,灿若明曦,瞳孔中有朝花浴火般艳烈神色——只是,再没有他。
他忘了他。
张佳乐忘了孙哲平。
他忽然觉得痛,那种痛远比左手腕骨断裂时更疯狂躁动,整个人都破碎也不要紧,他只想再疯一次,那时他还不晓得这便叫做悔。
于是他找上叶修,单枪匹马,月满群山,那时斗神仍有却邪在手,他仍叫他叶秋,这一战无关天下第一,甚至无关胜负,他只是想找这个人打一场,用残缺的手和落败的剑,用这一战祭他告别之后才深觉无法承当的痛念与苦楚。这苦楚无人可诉,无人可解,似自天海之礁凌空一跃堕于寒冰地狱,将骨骼血肉摔裂成千百万片,他看着那些尖锐冰冷的碎片互相摩擦出粗粝哀鸣,找不到哪几片拼得出自己的心。
那一战他赢了。
赢得堪称惨无人道,却几近洞彻空明。他只有一个人,打不出繁花血景的斑斓壮烈,血影狂刀施展出来却令月下的千波湖也眉目黯然。叶修拄着战矛摇头说老孙你这样不行,卖血卖空了挂这儿我如何同乐官儿交代,要哭的要哭的。
孙哲平回他一句,“呵呵。”
遍身血色的狂剑士转头便跃进千波湖。重剑葬花硬抗战矛却邪,水中更显优势,剑锋上血海四溢,融进湖水翻波,迷了人眼,是天然的掩护,简直不亚于繁花血景,就算叶修也是头一次见识这个,手忙脚乱了一刹,再找孙哲平就已没了影。
他陡然脸色冰寒,持矛下潜,追逐着狂剑士疯魔般剑影。五十仞处两人都已觉出通身僵冷,再潜下去只怕要冰霜覆面,谁都没放,谁都没停,叶修执矛而刺,势要将孙哲平阻在当场,伏龙翔天入水依旧成龙,咆哮飞腾撕开血海,直叼上笔直下潜的狂剑士。
孙哲平只做了一个动作,背身,格挡,剑刃平端,稳稳推出。
龙首咬住重剑,矛尖磕上剑锋,一击而下时叶修用了全力,力道全数灌注剑身,竟将孙哲平向下推去,借力向湖底纵深处飞潜而入。
与此同时血色波涛奔涌,刹那似有滔天之力,席卷向一招之后尚未重新蕴起力道的斗神。
后来叶修形容那一招有多吓人,说,如果湖底真有龙王,那一家子大概都被老孙给灭了口。
怒血狂涛,撕咬着年轻的斗神,险些就此将他推出水面。
等他再潜下去时,六十仞处,他看到了满面霜寒的孙哲平。狂剑士几乎只剩一双眼睛能动,眼里全是谴责近于恨意。他空着一双手,叶修不由自主向下看去。血气散尽,水波再度清澈冷漠如月光之眼。
他看见重剑葬花嵌在石碑之上,刃锋只余一半,断处正有细腻血纹汩汩地浮上来,一触及冰彻湖水便凝成血红珠子,颗颗不散,缭绕在濒死的剑客与斗神身边。
他们在深寒与绝望中无声对视,任凭冰霜在彼此眼中镀上难以自抑疯狂。
爱念疯狂,梦境疯狂,留恋疯狂,宿命疯狂。
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
那我应该放生你。
随你的便。
叶修张开嘴想哈哈笑两声,一张嘴就是一口血在眼前弥漫成血雾,孙哲平用眼神嘲笑他,他也嘲笑自己,两个傻逼,一无所有,打什么打。
后来狂剑士一动不动地躺在湖畔草野上,仰望流星似雪纷纷扬扬坠入红尘,浑身的骨头都被砭碎了似的,良辰美景偏偏还让人上不来气。叶修没那个闲情逸致陪他晒月亮,他下水一次两次忙忙碌碌,捞上来不少东西,自己的战矛,断了的葬花,一把血红血红的珠子。
然后他扑通一声倒在孙哲平旁边,半晌才说,老孙啊。
孙哲平动了动手指。
你有什么打算。
一个时辰之后孙哲平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关你屁事,你好好活你的去。

“那捧珠子,我托人给了张佳乐。”
“嗯。”孙哲平抻了抻长手长脚,打个呵欠,“他就是爱玩,给他玩。”
“你不还是舍不得他。”
“无所谓,他现在不是挺好?”
“是挺好,离了百花,去了霸图,又混着微草,心心念念一个天下第一。”
“还有你那破碑。”
“行了没老孙。”
孙哲平又伸个懒腰,仰头看着烟火熏黑的房梁,笑了一声,“天下第一。”
现在看透看破,也都晚了。何况我看得再空,不等于就要强迫他一道四大皆空。
叶修大笑,还四大皆空呢,你尘根净了吗?
孙哲平没理他,“如果他坚持要,那便要,霸气雄图也不委屈了他。他是张佳乐,就算再委屈难捱,他也承得起。”
“王大眼呢?”
“若他想要,王杰希又能给他,他也便是值得。”
叶修说你变了老孙,以前你可没这么温存敦厚或者不如说畏首畏尾。孙哲平笑说你也变了,以前你这混蛋哪有这么磨磨唧唧操心操肺。两人哈哈大笑了半天,都觉得很没味道。孙哲平一拍桌子,“你他妈玩够了吧?”
叶修兀自又笑了会儿,“玩够了。”
所以帮我打这一场吧,老孙。
就是今年,我们拿下天下第一,荣耀王座,再让那些隐秘的沉重的纠结的寂寞的疼痛的哀烈的不可告人的天荒地老的历久弥新的,公之于世。
这世间有多少绝望,就有多少真实。

10

他们开始赶路,夜行昼宿,简直要被人当成两位技术熟练的赶尸匠。
孙哲平从没问过叶修为何如此,他只知夜来叶修房中从不燃灯,而紧闭的房门后究竟有什么在嚅嚅私语,他也不想知道。
所以他们在月下飞驰,买了两匹好马,充分节约体力,都知道接下来是一场说不上难打却足够麻烦的仗。天下之盟论剑在即,叶修有理由比谁都更着急,但他看上去似乎半点无所谓。
孙哲平想,也许他是真的无所谓。
无所谓输赢,无所谓聚散,也无所谓来去。韩文清求的是一个胜,而叶修求的是一个恒。从十年前他就把这一桩事当作了信仰,十年后仍坚不可摧,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求再到一无所有,他却比任何人更镇静。
现在想想,那说不定是因为他根本就一无所有,所以睥睨天下,眼中空空。十年来他甚至都未尝斗心熊熊,只是打下去,只要打下去,只要相信便不曾死。只要他坚持,有些什么便存活下去。
这样坚执,又有几人可为。
他斜眼瞥叶修,那家伙在马上察觉他视线,似也察觉他所思所想,侧过脸来比了个口型。
别输。
孙哲平笑笑,冲他做了个手势,滚。
他们去大逢山。临行前包荣兴哗啦哗啦把一本山海经从头翻到尾,念: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槛大逢之山,河、济所入,海北注焉。
苏沐橙看陈果,陈果摊摊手,天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书。
魏琛莫名惊诧,方锐惊诧莫名,天啊包子你还识字!
唐柔好奇的是另一件事:真的有大逢山这个地方?
叶修漫不经心地笑,有啊,逢山鬼泣,都是被沐橙打哭的。
陈果愕然而惊,苏沐橙又气又笑地扔一颗瓜子过来打叶修的头。
叶修说包子别翻了书上都瞎写的快去把老孙的剑拿出来!包荣兴一声好嘞转身就跑,陈果讶异得很,不知道这位武林第一狂剑的剑什么时候藏在了自家后院。
随后他们就看见包荣兴一手提一块黑漆漆沉甸甸东西飞奔而回,陈果看了半晌,觉得有一点熟悉,听见唐柔迟疑地问,“这该不会是……”
包荣兴兴高采烈,“长短宽窄压鸡窝特别合适!”
孙哲平的脸黑了一层。
叶修忍着笑,“是,特别合适。”
陈果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锅咸粥在齁着人,一张嘴喉咙里似噎满了腌过的雪里蕻,“这……这是……他的剑?”
孙哲平提起其中仿佛有柄有锷的一块,掂了掂,冷哼一声,“是。”
除了苏沐橙还在若无其事微笑,余下人等,连莫凡都睁大了眼。陈果更是瞪得眼睛都要脱窗。繁花血景,血影狂刀,怒血狂涛,多少如魔似幻耸人听闻的大招都出自江湖中人见人惧的葬花,重剑之首,威势上也堪称剑器之王,武林中使剑的哪个不晓得这柄剑,略弱气些的简直要见了就过来叩头。这样一柄剑,虽然折了……
居然就在她后院里风吹日晒雨淋盖鸡窝。
但孙哲平的表情没她想象的那么介意这种事,只问她要了个包袱,断剑卷起来往背上一束,简单地说:“走。”
叶修想说老孙你怎么化身成了周泽楷,想想还是算了,同魏琛和苏沐橙交代了下,又问陈果要了点银子,陈果真心忍不住想问他们究竟去干什么,苏沐橙看着她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的表情,终于笑了,“他们去虚空。”
大逢山有鬼踞于虚空,众鬼之主李轩便有逢山鬼泣之名,形影相随的吴羽策号为鬼刻,更是神秘犀利。
陈果很迟疑,“找他们……干什么?”
少女眼神飘远,“虚空双鬼善剑也擅铸剑。天下之盟,孙哲平就算有心帮兴欣夺魁,葬花能否还魂,还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会帮忙吗?”
方锐干脆利落地,“不会。”
陈果跳起来,“那怎么办?!”
“打呀。”

夜有梨花飘落,轻扬而沉静地,拓印在他们飞驰而过的蹄痕上,步步都似招魂的素幡。
孙哲平偶尔想笑,这真是一场奇特的并辔。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身边这家伙同路比肩,还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同一个梦想,十年之前若有人这么跟他讲,张佳乐会笑得多吃三碗饭。
叶修叫他,“老孙。”
“嗯?”
江湖中有俩传闻,一个说逢山鬼泣对鬼刻爱逾性命,死生不渝千金一笑;一个说吴羽策是李轩的禁脔,亦步亦趋杀机暗伏。
他笑眯眯地问,“你信哪个?”
孙哲平冷笑,老子哪个都不信。
叶修说我给你讲个事儿。
当年天下之盟,沐橙和哥搭档,嘿,那真是,纵横当场无人可敌不能直视……
孙哲平打断他,“说重点。”
叶修笑,“好。”
不言不语的武林第一美人,阵前却出奇强硬,悍弓火箭力压虚空双鬼,大破鬼阵,从此被叫成双鬼克星。
孙哲平罕见地赞同了他,“苏妹子真打起来,其实比谁都猛。”
“那老孙你知不知道,擂台一战沐橙挑了李轩,之后吴羽策想要找她单挑。”
叶修加了点重音,“一对一,不死不决。”
孙哲平愕然看了看他,“后来呢?”
“后来哥当然说不行啊小吴,输输赢赢平常事,年纪轻轻的气性怎这么大,气大伤身气血两亏伤身伤肾闺中不谐啊……”
“闭嘴。”
叶修笑笑,“后来李轩过来打圆场了呗。”
前一场吴羽策对上方锐,被猥琐流大师遛得满场飞,打得辛苦,他又是个硬碰硬的性子,憋着一口心头血拿下那一场,任谁都看得出已然元气大伤,再和李轩展双鬼拍阵对敌,不过靠一股傲气撑着,如何还拼得过既勇且灵的苏沐橙。
手起手落,红莲天舞被按回匣中,苍白如病柳的手指盖住他手腕,李轩的手松松笼着,柔软得似没半点力道,惯常那个温文公子的笑容——虽然半张脸还微微泛着瘀青,他对叶修和苏沐橙侧一下头,“阿策说笑的,苏姑娘海涵。”
苏沐橙只是躲在叶修身后笑,场上打得威风淋漓,下了场这姑娘却与人为善得很,自然不肯多事。她也晓得吴羽策看着俊美纤细,实是冰凌般性子宁折不弯,当然巴不得李轩快快拖走他是正经。
孙哲平喃喃道:“我只听说李轩揍了他一顿,差点拗断他手腕以为小戒,虚空鬼主被驳了面子,多少也算个事儿。”
叶修看白痴一样看他,“邸报上看的吧,八卦版?啧,谁放的风讯,真好意思,估计就是他家那把鬼火。”
吴羽策要拼,李轩制住他是有的,手都给掐红了也是有的——叶修啧啧啧地意味不明,“沐橙最克他俩,吴羽策伤成那样,强撑下去,倒也不见得赢不了一招半式,只怕捞回了面子,人就得搁那儿。”
“他不忿个什么劲,给苏妹子按在墙上揍肿了脸的又不是他。”
叶修拖长声音,“所——以——啊——”
所以难道红莲天舞只是一柄剑?吴羽策只是虚空鬼主座下第一人?
逢山鬼泣与鬼刻,假若有他们表现出的一半那般纠结不合,大逢山虚空鬼域此时怕早都让人掀了十七八九回。
啧,心脏。
叶修笑,人家玩的这可不是战术,是情谋爱计。
他意味深长地瞟一眼孙哲平。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神经病,他们只不过是其中小小两位。他们不是病与药,而是锁与钥,形与影,孤单相吊。
孙哲平沉默了半晌,忽然暴躁,“还走不走了!”

河济所入,海北注焉,禹积之石,其西为山。
四通八达的好地方啊,小李子真会过日子。叶修站在那儿感叹,孙哲平冷冷地看着他,“是啊,好地方,他俩要是想跑,八十个你都围不住。”
叶修暴跳,“这不还有你吗?”
孙哲平淡然别开脸,“我觉得我还是揍你比较拿手。”
说了闹了,该做的总得做,两位形单影孤的高手观察了一下地形,再次不得不承认,虚空双鬼这地盘实在是太好了。进路只一条,出路有很多。真要打起来,人家想逃,可以玩漂流也可以玩攀岩,条条大路通生天。
“鬼就是鬼。”
“鬼也是人变的。”
他说着向孙哲平伸出手,“拿来。”
“什么?”
“别当我不知道,符,你也有一张。”
“用了。”
叶修轻飘飘地,“你用的那张,是张佳乐的。”
鬼血红符,可召虚空鬼使为己所用,也理所当然地,出场就得收费,价码高低非常难说。当年虚空鬼主以符咒相赠,其实算不上安了好心,各门各派倒也乐得拣个便宜先,方锐大笑说这是派喜帖啊,昭告天下李大少终于抱得美人归娶到吴羽策吗?所有人再看那猩红符纸时表情就有点古怪,想笑不敢笑似的。
孙哲平终于笑了,“他贪心。”
“快拿来,不然这么找,得找到什么时候。”
“你觉得他们不知道我们来了?”
叶修笑,“他们当然知道,我只想找个熟人聊聊。”

11

鬼血红符焚出去半晌,没人理睬。叶修和孙哲平对视一眼,都觉这事有点不对。他们不躲不藏,一踏足大逢山地界,虚空鬼众必然便会通报李轩。两人来意又不曾曝光,焚了鬼符,李迅自当依老规矩前来接引。
孙哲平忽然对叶修笑了下,“听说韩文清座下有个小孩,跟他走的一个路数,近来还挺出名。”
叶修摆弄着千机伞,头也不抬,懒洋洋地,“都能被你知道,是够出名了。”
“老韩家的小子啊……哪天得去见识下。”
“那你还不如先去试试蓝雨那小鬼,一个手残一个话痨,居然养出了个两边不靠的精明贼,虽然有点不着四六,可实在好玩得很。欺负欺负他,可比打于锋的巴掌痛快多了。”
孙哲平哼了一声,“你就没想收个传人?”
“哥不像你们死了怕没人埋,”叶修微笑,“哥勤快,打牌从来都自己洗。”
嚓一声伞尖收紧成矛,抡下时荡起辉天光影,戳进身后大片高苇深草,狠狠钉住一声痛嚎。
孙哲平本想夸一句,探头看过去却愣了。叶修见他表情诡异,回头一看也有点呆。他战矛落处,赫然钉着条毛茸茸大尾巴,毛色乌青毛尖泛白,四爪如刀精壮可人……滚倒在地痛得哀嚎的是匹灰背青狼。
孙哲平愣了会儿才笑起来,“喂,老叶,你知道打狼这词儿在我们那儿什么意思吗?”
没多少人看过叶修木着脸是个什么模样,因此他笑得更开心。大河边的狼尾草纷纷扬扬刷动着风,频率在某一个瞬间里缓慢下来,草茎特有的清香里沙沙地泛出了一丝生锈金属特有的血味。洁白巨大的绒梢再舞动起来时,不自然地倾斜如一个噩梦。
叶修和孙哲平都没有动,他和他成名已久,习惯于面对一切惊奇诡谲。因为江湖从来就不是任何人所想象的那个样子。江湖是出其不意,你不知道明天的太阳在何处升起,而你面对的下一个人——或不是人——究竟是什么,但你只有一条命。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沉稳平和,带着些生涩的自制,“叶神能高抬贵伞么?它挺痛的。”
叶修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松手放青狼跛跛地夹着尾巴跑了,“李轩家的小孩儿?”
可不真是个小孩儿。
就是长得也未免太高了些。孙哲平摸着下巴想,然后他就发现对方虽然高,也并没高得出奇,不过他正稳稳站在一匹青狼背上,平白就比常人多出了半尺。那一匹俨然是头狼,眸光狺狺而姿态安然冷漠,伏在草丛深处一动不动。
小孩瘦瘦亭亭,穿淡青衫子,脑后细细编着一把长辫子,脸孔秀气得像个姑娘,皱着眉分明一脸的不乐意,表情却努力在装和气。
明明比卢瀚文也大不了几岁……叶修从他打量到他身前身后一群沉默游走的狼,终于叹了口气,这年头的小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绝。
“虚空盖才捷,给二位前辈见礼。”
叶修回头跟孙哲平说:“看来李轩跟吴羽策是真怕自己死了没人埋。”
孙哲平笑了,他敏锐地发现,盖才捷听见这句,小脸都揪起来了。

“李迅呢?”
盖才捷一边从苇丛里拖出条小船让他们上,熟练起锚提篙,一边回答,“李迅前辈被关起来了。”
叶修忍不住笑,这清淡口吻学李轩不像,跟吴羽策倒像了个十足十。
那匹毛色碧青的头狼也默默跟了上来,端坐在船头,金色的眼紧紧盯着两个陌生人。盖才捷伸手摸它的头,指尖在它额头三道火线般纹理上划过,狼闭上眼睛,对月而呼,嗥叫漫长而宛转。
他们正驶在河口,远处嶙峋巨石撑起一道入山之门,门的另一端有潮声阵阵。青狼啸声愈来愈急,山海回应,潮水自礁石上涌过,波涛颜色柔白如珠贝内里,旋转如风车,将小舟环在正中,滔天海潮上涌,冲入浪与浪的循环,在山崖环绕下这一隅激起巨大漩涡,水妖齐齐张开了嗜血的唇。
盖才捷一篙点下,小船稳稳定在漩涡正中,迎风处少年长袖猎猎,坦然回身一礼,发辫自脑后荡到肩头。
叶修摊手摊脚地靠在船舷上,月光如破魅之刀,梳过少年周身,他忽然发现这孩子其实一头湛青发绺,全非纯黑。
青色的狼在他身后慢慢直起了身,前腿弓后腿绷,通身从鼻尖到尾梢凝成一枚只待上弦的精钢箭镞。
潮声似雨中的雷,温润中见出震慑,盖才捷一直很喜欢这声音,山海相承,日月不殆,水是多么温存神秘的存在,海又何其壮大辽远,夜夜潮声之后,是柔软的深渊扑面而来,不见终极的黑夜,铺陈成虚空之域,有鬼魅所居,群魔乱舞,围绕着敢以人骨为笛吹一阕焰舞华章的冷艳公子,和他身前王座上垂眸枕腕而笑的优雅君主。
杀意与温柔,空茫与蜜毒,死寂与灼烈,谎言与虚无。
妖魔的高贵不外如此:不外是不灭之谎言与不朽之空无中,游刃自如。盖才捷有多钟爱这种感觉,就有多崇拜虚空王座上那两个人。
年轻的驱魔师深深地弯下腰。
“前辈,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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